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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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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阿克敦,你是刑部尚書,我倒問你,行法以何者為重?」 阿克敦毫不遲疑地答說:「持平。」 「既不失出,亦不失入,謂之持平。是不是?」 「是。」 「我一直屈己從人。」皇帝問道:「這不是持平吧?」 「皇上屈己,蒼生之福。」 「你錯!我屈己從人,是蒼生之禍,非蒼生之福。像張廣泗征金川,老師糜餉!我要查辦,總有人替他說好話,好吧,我就再看一看。這樣下去,調兵運糧,到處拉伕,苦的是百姓。」 「是。」阿克敦解釋他自己的話,「臣愚意是,皇上屈己,就是納諫;非事事屈己。」 「這話還差不多。不過,以前一直都是屈己從人,現在我說,以後令出必行,人家未必會聽,聽了亦未見得認真。阿克敦,你說該怎麼辦?」 阿克敦知道該怎麼辦,卻不肯說;因為這句話的關係太重了。因此,只是碰頭。 「立威如何?」 「立威」二字,正是阿克敦想說而不肯說的;此刻皇上自己說出來了,阿克敦只好勸他不要用殺大臣之類過於激烈的手段。 「皇上明鑒,立威之道甚多,總以能令人懍於天威不測,知道權操自上,兢兢自守為主;太平之世,不必重典。」 皇帝想了一會說:「我知道你的用心,你一向主張犯十分罪,只能處五、六分刑。現在我要問你,我要借你來立我的不測之威,你肯不肯委屈?」 「雷霆雨露,莫非皇恩。臣豈有自道委屈之理?」 「你能這麼想,必有後福。」 *** 皇帝覺得阿克敦所說,「立威之道甚多」這句話,很值得細味,手段不妨由輕而重;步驟不妨由近而遠,倘能見效,自然不必用嚴刑峻法。細想了一下,決定拿「大阿哥」來作個訓誡的榜樣。 大阿哥名叫永璜,是哲憫皇貴妃富察氏所出,今年十九歲,已經娶了福晉,只以秉性庸弱,一向不為皇帝所喜。皇后之喪,迎靈時神情呆滯,近乎麻木不仁;皇帝已當面訓斥過一次;這一回特頒硃諭:「阿哥之師傅、諳達,所以誘掖訓誨,教阿哥以孝道禮儀者;今遇此大事,大阿哥竟茫然無措,於孝道禮儀,未克盡處甚多。此等事,謂必閱歷而後能行,可乎?此皆師傅、諳達平時並未盡心教導之所致也。伊等深負朕倚用之恩,阿哥經朕訓飭外,和親王、來保、鄂容安著各罰食俸三年,其餘師傅、諳達,著各罰俸一年。張廷玉、梁詩正俱非專師,著免其罰俸。」 皇子在上書房唸書,教漢文的稱為師傅;教清文及騎射,仍用滿洲話的稱呼,叫做諳達。內務府大臣來保是諳達;鄂爾泰之子兵部侍郎鄂容安是師傅;和親王弘晝則負有稽察上書房的全責,所以獲咎較重。 和親王口沒遮攔,第二天上朝看到上諭,向同在王公朝房辦理皇后喪儀的傅恆笑道:「皇上是惱羞成怒了。」 「五爺,五爺!」和親王弘晝與皇帝同歲,行五,所以椒房貴戚的傅恆,一直用這種家人之間的稱呼叫他,「你千萬別這麼說。」 傅恆忠厚懦弱,但帷薄不修,且胞妹因此自盡,鬧出偌大風波,居然仍舊是這樣膽小怕事,在和親王看來,真窩囊得不像個人了。可是轉念間為傅恆設身處地想一想,妻子的情夫是皇帝,他又能如何? 傅恆還想規勸和親王,語言以檢點為宜,像他的身分,縱不致多言賈禍,但怎麼樣也不會有好處。 「傅大人,」軍機處的蘇拉來通知:「叫起了。」 召見謂之「叫起」。每天第一起必是軍機;軍機大臣原有七人,但四個出差,張廷玉又請假,所以只有傅恆跟汪由敦兩人在養心殿進見。 當時的頭一件大事,是皇后的喪儀,傅恆將預備的情形,一一面奏,接著便請示大行皇后的諡號。 「孝賢。」皇帝脫口答說:「昨天我做皇后的輓詩,其中有一聯:『聖慈深憶孝,宮坤盡稱賢』。從來知臣其如君、知子其如父、知妻亦其如夫,大行皇后一生的淑德,只有『孝賢』二字,可以包括。」說著,皇帝的眼睛眨了幾下,彷彿忍淚的模樣。 「請皇上勿過悲傷。皇后有此美諡,一定含笑天上。」 皇帝點點頭,問汪由敦說道:「你去擬個上諭來看。」 「是。」汪由敦「承旨」以後,退下去「述旨」。 此人原籍皖南,遷居杭州,雍正二年的翰林,是張廷玉的門生,亦頗得傅恆的器重。像這樣的上諭,等於寫一封應酬信,不費甚麼工夫,但傅恆難得有個「獨對」的機會,或者有甚麼衷曲要陳訴;在皇帝,亦許也有甚麼不便公然出口的安撫的話,趁這時候也可以說了。因此,他故意在養心殿廊上拖延著。 他只料到一半,皇帝確有「私話」要跟傅恆談,但私下談的卻是公事。 「你看張廣泗這個人怎麼樣?」 「照他平苗的功績來看,有謀有勇。」傅恆答說:「可惜私心重一點。」 「你說得不錯。如果他肯實心辦事,大小金川不足平,現在是在養寇自重;我多次想訓斥,平郡王總是護著他。你看,現在該怎麼辦?」 「張廣泗隸屬鑲紅旗;平郡王是鑲紅旗旗主,在上諭督飭以外,傳知平郡王以旗主身分另行告誡張廣泗,痛加振刷。這樣雙管齊下,臣以為張廣泗一定不敢再因循自誤了。」 「沒有用,張廣泗已經是個『兵油子』了。」皇帝搖搖頭,「我想派訥親去督師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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