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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八


  於是一個到書房,一個到廚房,老遠就聞見煮火腿的香味;進廚房一看,杏香正親自動手在炒五香肉脯。

  「是給四老爺做菜。」杏香一面動杓子,一面問道:「福生走了沒有?」

  「還沒有。你弄的菜如果好了,讓他帶去。」

  「火腿跟肉脯,都是花工夫的菜,一時好不了。」

  「還要多少時候?」

  「炒肉脯用小火,要快,把火弄大一點兒,不過肉稍微老一點,不至於不能吃;火腿可就沒法子了。」

  「火腿不爛也不要緊,在裏頭再叫人多蒸一會兒好了。」秋澄取出掛在衣襟上的一個小琺藍珠錶,打開錶蓋看了一下說:「未正剛過;有三刻鐘的工夫,你能預備好了吧?」

  「差不多。」

  於是秋澄先回自己屋子,開櫃子取了五十兩一個的四個官寶,拿塊青布包袱包好,叫丫頭捧著到了夢陶軒,直接到書房來看曹雪芹。

  「寫完了沒有?」

  「快了。」曹雪芹撿起寫好的兩張,「你先看。」

  這封信既以慰藉為主,自然要讓曹頫沒有後顧之憂,因此除了勸他寬心以外,特別著重兩點,第一是休戚相關,曹震跟他會多方設法營救;其次是會照看季鄒二姨娘,請他不必惦念。查封的事當然也談了。

  看到這裏,秋澄想起一件事,「雪芹,」她說:「你看,要不要問一問四叔,他的日記裏面,有沒有犯忌諱的話,如果有,是在甚麼時候?好找出來細看。」

  「這,」曹雪芹沉了一會說:「形諸筆墨不大好,叫福生當面問他好了。」

  「好!」秋澄深表同意,「這辦法比較妥當。」

  其時曹雪芹已將信寫完;等秋澄看完,他把要帶給曹頫的書也檢出來了。

  「找了兩部詩集。」曹雪芹說:「一部輞川,一部東坡。」

  「蘇東坡的詩好,正合四叔這時候看;但願他的官司,也像『烏臺詩案』似地,是一場虛驚。」

  「可別像王摩詰那樣,吃了罣誤官司。」曹雪芹笑道:「四叔平時做詩,動輒稱盛唐,愛做王、孟那一路的詩,照我看,亦不過虛有其表,真合了貌合神離那句話;他的詩,照我看,不過一塊明礬而已。」

  「你這叫甚麼話?」

  「明礬看起來像冰糖,等擱在嘴裏,不但不甜,而且澀口。」

  「你真缺!」秋澄笑道:「你自己的詩呢?」

  「我是『一句三年得』。至少不會像四叔那樣,搖筆即來。」

  「『知音如不賞,歸臥故山邱。』做詩本來是陶情養性之事,像你這樣學『島寒郊瘦』那樣子苦吟,也未免太認真了。」秋澄一面找書帕包書;一面說道:「四叔解那四首宮詞,倒很有意味;不過最後一首的箋註,我還不大明白。」

  「回頭我來看看。」曹雪芹將信封了口問:「可以交給福生了吧?」

  「不知道杏香的菜收好了沒有。」

  「好了!」是杏香在外面答話。

  於是將福生喚了進來,由秋澄交代:「一封信,兩部書;食盒裏是兩樣菜,火腿恐怕還不大爛。」

  「我明白。」福生答說:「那裏有爐子,我再多蒸一會兒好了。」

  「對了,是你在那兒伺候,就不必多交代。」秋澄指著銀包說:「這是給你的兩百銀子。」

  「謝秋小姐的賞。」福生請安道謝以後站了起來,躊躇著說:「我先把四老爺的東西送了去,銀子回頭來領。」

  一個食盒、一大包書,再拿四個大元寶,雙手就不夠用了;秋澄便說:「這樣,你把銀子寄存在門房裏,回頭就不用再進來了。」

  「是!」

  「你不必說這銀子是給你的;有人問起,你隨便編個理由好了。」

  「是!」福生答應著,預備要走。

  「慢一點!」秋澄攔住他說:「上午你在家?」

  「是的。我一早回去的。」

  「那末,查封的事,你都知道了?」

  「我知道。我會跟四老爺回。」

  「你順便問一問四老爺。」秋澄沉吟了一下說:「你問四老爺,他派到玉牒館——」

  「甚麼館?」福生插嘴問說。

  「別提玉牒館了。」曹雪芹插嘴說道:「弄不清楚,反而不好。」他又關照福生,「你只問四老爺,雍正十一年隨王爺去辦的事好了。」

  「對!你問四老爺,雍正十一年隨王爺去辦的事;以及乾隆元年,到熱河去辦的事,他在日記上記了沒有?」

  福生很謹慎地將交代的話,複述了一遍,弄清楚了以後才說:「是!我明白了。」

  「還有,」曹雪芹作了補充:「你請四老爺好好兒想一想,如果當時沒有記,以後在別的地方,談起或者想起這些事,有沒有記載。問明白了,就來回話。」

  「是。」福生答說:「我回頭本就要來的。」

  等福生一走,杏香勸秋澄午睡片刻,說她到天亮方始上床,一定倦了。秋澄因為睡到近午方始起身,說倒是曹雪芹睡眠不足,應該找補一覺。

  「我從來沒有這個習慣,睡不著,輾轉反側,更不舒服。不過,得找件忘倦的事做;對了,」曹雪芹突然想起,「你不是說《擬宮詞》的最後一首,還有不明白的地方?何不取來琢磨琢磨?」

  等秋澄欣然將詩箋取了來,卻不見曹雪芹的影子;問起來才知道是因為仲四的鏢客,從浙江走鏢回京,帶來了上好的杭州龍井,仲四送了曹雪芹兩斤,尚未開封;剛剛想起,特地到地窖中去取已存了三年的一甕雪水,預備烹茶。

  「四老爺在刑部天牢受苦,他居然還有這番閒情逸致!」說著,杏香搖搖頭,頗有不以為然的神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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