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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〇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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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那還不容易明白,你如果派了江南鄉試的主考,來去不是半年工夫?倘或放了學政,一任就是三年。」錦兒又說:「那時候,我也要陪著太太到鎮江金山寺、西湖三天竺去燒一回香。」 然則如何跟自己發狠,不言可知,要在科場中巴結。兩榜出身,派任京官,有應考差的資格;放江南學政,則不但必須是翰林,而且起碼要當到「大九卿」,才會列入名單,奏請欽派。曹雪芹此時還不敢存此奢望。 「有志者,事竟成。」秋澄轉臉向錦兒說道:「人貴立志,難也就難在這裏;讓雪芹自己慢慢兒琢磨。咱們睡去,明兒也得去看太福晉呢!」 於是喚丫頭點燈;曹雪芹與杏香將她們姑嫂倆送到垂花門,錦兒回身問道:「你明天去不去王府?」 「我去過了,明兒不必再去。」曹雪芹叮囑,「小王襲爵,是不是開賀;那一天?務必打聽清楚。」 「你不去也好。」錦兒說道:「我的意思,也覺得你最好看家,免得臨時有事,接不上頭。」 客去閉門,曹雪芹卻不回臥室,在書房裏思前想後,越想越多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只見簾櫳微響;杏香推門進來,她已經卸了妝,鬆鬆的梳一根辮子;身上是一件月白軟緞的小夾襖,穿一條玄色紬紗的散腳袴,體態豐腴,別有一股撩人的風情。 這不免逗起曹雪芹的綺懷;他所坐的那張椅子很寬大,便將身子縮往一邊,要杏香擠著他一起坐下,將右手從她脅下圈了過去,攬住她的溫軟的腰,立即便聞到她身上有股玫瑰花的香味,不由得猛嗅了一陣。 「去年乾爹給了我幾塊洋胰子,各種香味都有,一直捨不得用。今天晚上很熱,我抹了一個身,拆封用了一塊。」杏香問道:「香味怎麼樣?」 「太濃了一點兒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要似有若無,難以捉摸才好。」 「既然如此,你幹嗎一個勁兒的聞?違心之論!」杏香又加了一句:「你近來這種論調越來越多了。」 這話大出意料,曹雪芹不能服氣,「不錯,剛才的話,多少是唱高調。可是,」他很認真地:「你倒指出來,還有甚麼違心之論?」 「譬如,」杏香停了一下,「你從昌大爺那兒回來,神氣之間很羨慕他當翰林;可是你跟秋姑她們談的時候,彷彿根本瞧不起翰林似地。」 「並沒有啊!」曹雪芹體會了一下自己的心境,「也許,我是自覺並沒有把握,所以語氣之間流露出不在乎的神情,免得她們期望太深。」 「這樣說,還是言不由衷。好了,」杏香自己收科:「咱們別抬槓了!說點正經的。」 「你說!」 杏香斂眉不語,然後站起身來,倒了一杯茶慢慢啜飲著。 「怎麼?」曹雪芹拉著她仍舊並坐著,溫柔地問:「你有心事?」 「我是在耽心,四老爺的官司,會耽誤秋姑的喜事。」 「那是兩碼事。」曹雪芹說:「四老爺走了一步霉運,莫非大家都跟著他倒楣?」 「可不是!」杏香毫不遲疑地接口,「太太不常說:六親同運?」 「照你這麼說,四老爺倒楣,我也就等著走霉運好,甚麼鄉試、會試,全不用理會了。」 杏香語塞,也有些惱了,「我不跟你說了。我說不過你。」說完,便要站起身來。 「別這樣!」曹雪芹一把拉住她笑道:「你說不過我,也不必生氣;算我錯了就是了。」 「自然是你錯了!像秋姑的喜事,因為四老爺的官司,起碼不會像想像之中那麼熱鬧;這不就是六親同運,一榮皆榮,一枯皆枯嗎?」 曹雪芹默然不語,只是探手伸入杏香的夾襖中,懶散卻又貪婪地享受她的肉體的溫馨。 「我有點替你耽心。」杏香說道:「你是閒雲野鶴的性情,以後天天練字,一個月做六篇文章,只怕你受不慣拘束,老脾氣發作,大家都會笑你。」 「不會!」曹雪芹矍然而起,右手握拳,重重地在左掌中一擊,「你不是說『一榮皆榮』?我拼著吃一兩年苦,掙一副誥封給你。」 「謝謝!」杏香答說:「我沒有那個福氣。」 「怎麼?」曹雪芹詫異了,「你不相信我會成進士?」 「我怎麼不相信?我也跟錦兒奶奶、秋姑一樣,相信你會點翰林。不過,這副誥封輪不到我。」 曹雪芹明白了,誥封無贈側室之例;「你放心!」他說:「我早就想到了,你也該照錦兒姊的例子;太太明年六十整壽,到那天來辦你這件事。」 杏香自然深感安慰,不過他的話又觸及她的一件心事;「上個月錦兒奶奶、秋姑還在談太太明年的生日。」她說:「不但是整壽該大大地熱鬧一番,而且撫孤守節,你多少歲,就是守了多少年的節,想請四老爺出面,請朝廷旌表,如今四老爺出了事,你看該怎麼辦?」 一聽「你多少歲,就是守了多少年的節」這句話,曹雪芹頓覺心頭如灌了一盞熱醋,連鼻子都酸了;三十餘年含辛茹苦,如果連請朝廷旌表這件事都不能如願,那就太愧對慈母了。 轉念到此,如芒刺在背,坐了下來,定定神想了一下說:「你把《會典》拿來;只要禮部那幾卷。」 《大清會典》屬於禮部這一部分,有十餘卷之多;曹雪芹翻到「凡孝義忠義者,察實以題而旌焉」這一條以下的注釋,細細看去,找到了節婦旌表的規定:「守節之婦,不論妻妾,自三十歲以前守節,至五十歲;或年未五十身故,其守節已及六年,果係孝義兼全,阨窮堪憫者,俱准旌表。其循分守節合年例者,給予『清標彤管』四字匾額,於節孝祠另建一碑,鐫刻姓氏,不設位,不給坊銀。」 看到此處,曹雪芹失聲喊道:「糟糕!」 「怎麼?」杏香問道:「太太不合例?」 曹雪芹沒有作聲,聚精會神地看了一會,方始舒口氣說:「還好,還好!」 「怎麼回事?」杏香有些不耐煩了,「你一個人在鼓搗甚麼?」 「你看,」曹雪芹指著會典說:「建牌坊旌表,除了守節要夠年限以外,還要合乎『孝義兼全,阨窮堪憫』。八個字其實只是四個字,孝義阨窮;太太只占了兩個字。」 杏香想了想說:「守節是義,奉養翁姑是孝;那時有老太太在,孝義二字,自然當之無愧。阨窮就似乎談不上了。」 「一點不錯。」 「那末,莫非太太的苦就白吃了?」 「也不然。照規矩給一塊『清標彤管』的匾;百年以後在節孝祠的石碑上,刻上姓氏,不設位,不給坊銀。這未免太薄了,而且生前不能舉動。不過,」曹雪芹提高了聲音說:「下面還有一句話:『婦人因子受封,准予旌表;因夫受封守節者,不旌表。』」 「這就是撫孤之報。」杏香說道:「如今就看你怎麼樣報答太太了。」 「沒有法子!只好勉力以赴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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