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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〇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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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除了杏香留下來,照料馬夫人歸寢以外,其餘的人都轉移到夢陶軒的書房,繼續未了的話題。只是秋澄與錦兒談話的態度不同,錦兒比較質直,有甚麼說甚麼,每從正面著眼;秋澄卻以深知曹雪芹的性情,請將不如激將,而激將又不如旁敲側擊,讓曹雪芹自己去領悟箇中道理,提出該如何用功的辦法為妙。 因此,當錦兒提出一天甚麼時候寫大卷子;甚麼時候讀書作文時,秋澄不等曹雪芹回答,便插嘴說道:「你不是要起文社,何不就邀人起了起來。」 「我要起的文社,是作詩作古文,可不是作八股文。」 「有沒有學作八股文的文社呢?」 「也有。」 「既然也有作八股文的文社,你當然也可以照樣起一個。」錦兒又說:「而且鄉會試,不也要做詩嗎?」 「那是試帖詩。」 「試帖詩就不是詩?」 「怎麼不是詩?」曹雪芹不以錦兒那種咄咄逼人的試帖詩為忤,管自己說道:「試帖詩也有做得風流蘊藉,很出色的。」 「喔,」秋澄搶著說道:「你得念一兩首我聽聽。」 「像如今已在江寧小倉山隱居的袁簡齋,乾隆二年殿試,試帖詩的題目出在杜詩,『賦得因風想玉珂,得珂字。』他有一聯是:『聲疑來禁院,人似隔天河』。刻畫想字,入木三分。讀卷大臣都說,詩是很好,可惜涉於不莊——」 「甚麼?」錦兒沒有聽清楚,打斷他的話問。 「這兩句詩寫到深宮去了,自然是有欠莊重。」 「那,」錦兒又問:「姓袁的給刷下來了?」 「沒有。」曹雪芹答說:「其中有個讀卷大臣就是現任兩江總督尹繼善,他說『只要詩好就行;皇上如果責備下來,我一個人擔當。』都虧得他,袁簡齋才點了翰林。」 「這倒是科舉佳話。」秋澄笑道:「但願你將來也能遇著這樣的讀卷大臣。」 「說得太遠了。」曹雪芹根本不以為自己會有參加殿試的一天。 「那也不見得。」錦兒不以為然,「今年己巳,明年庚午鄉試;你在北闈中了,接下來辛未春闈聯捷。後年這時候,就是簇新的一名翰林。」 「錦兒姊,」曹雪芹笑道:「你好像在說夢話。」 「你說我說夢話;我還夢想你中狀元呢!」 「好了!」秋澄用排解的語氣說:「你們倆,一個別期望太高;一個也別妄自菲薄。雪芹,你起文社的事怎麼樣?」 曹雪芹想了一下說:「我倒知道有一個文社,一個月六社,逢三、逢八,專作八股,我入那個社就是。」 「好!」秋澄問說:「社期是輪流作東?」 「不錯。」 「有多少人?」 「約莫二十來個。」 「就算二十四個好了,」秋澄計算著說:「一月六社,四六二十四;四個月才輪到一回,備三四桌飯,也不算費事。我跟杏香來辦。」 錦兒接著她的話說:「只怕要我跟杏香來辦。」 她的話剛完,只聽杏香在外接口發問:「甚麼事要錦兒奶奶跟我來辦。」 於是錦兒將曹雪芹入文社的事,說了一遍;杏香也覺得她的話費解,「何以秋姑不能跟我來辦?」她問:「得勞動你呢?」 「你也糊塗!」錦兒答說:「那時候人家是姑奶奶了。莫非娘家兄弟的這種小事,還要她來操心?」 「啊,啊!」杏香拍一拍自己的額角,「我真的糊塗了。」 「你才不糊塗!」秋澄白了她一眼:「明知故問,拿我開胃。」 「這可是天大的冤枉——」 「好了,好了!」曹雪芹攔住杏香,「閒話少說,入社的規矩,先要邀一社。等四叔的事了以後,我就發帖子請客。」 「四叔的事,只怕一時不能了,」錦兒說道:「他吃罣誤官司,礙不著你用功;趕明兒個,你就預備起來。」 「你也是得著風,就是雨。」秋澄說道:「總要等四叔的事,稍微定一定。不然,人家不知道是起文社用功,只說叔叔有牢獄之災,胞姪在家大請客。這話傳開去不好聽。」 聽這番理由,錦兒不能不心服,「心思是你細。」她說:「不過也別隔得太久。」 「我想不會太久?」秋澄將話題轉到曹頫身上,「四叔這趟也不算罣誤官司;不過命中真像有貴人似地,昌表叔之外,又來了方老爺,這也是個有力量而肯幫忙的人。」 「方老爺」指方觀承;他這趟來述職,自然是來談後年皇帝南巡的事。這一來又引起了曹雪芹許多的感慨與悵惘。他雖生在江南,但十三歲便北上歸旗,等他能夠領略杏花春雨江南的旖旎風光時,卻只有形諸夢寐;每每念著「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樓臺煙雨中」那兩句唐詩,便有不勝低徊之感;因此,對於曹頫與曹震由南巡而來的兩個差使,勘察行宮與到揚州籌備娛樂太后的戲劇節目,抱著極大的興趣,如今看來,曹頫的江南之行,固然可以斷定已成為泡影;曹震的差使,亦未見得能夠派到。轉念到此,不由得嘆了口氣。 「好端端地嘆甚麼氣?」錦兒詫異地問。 「江南煙水,徒勞夢想。」曹雪芹說:「我本來打算著,今年喜事重重,也是樂事重重;不想四叔出了這麼一個紕漏,一切都無從談起了。」 「怎麼叫一切都無從談起?」錦兒是責備的語氣:「你也太經不起打擊了。」 「不是經不起打擊,是沉不住氣。」秋澄說得比較緩和,「禍福相倚,你不必老往壞處去想。譬如說因為四叔的事,激出你發奮的決心來,不就是因禍得福?」 「秋澄這話,倒讓我想到一句成語:自求多福。江南這麼樣讓你夢裏都在想,你何不就跟自己發個狠,非到江南去一趟不可,少則半年,多則三載。」 由於錦兒把逗留江南的日子,都明明白白地指出來了,這就顯得必有所指;不是指尋常遊覽而言,因而曹雪芹大感興趣,追問著說:「錦兒姊,你說我該如何跟自己發狠;為甚麼少則半年,多則三載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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