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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三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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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說欠他的情太多了,怕還不清,「自己弟兄,何必說這話?」胡雪巖答值:「而且水幫船,船幫水,以後仰仗大哥的事還多。」 「這用不著說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。海運局的內幕,我還不大清楚,要你幫我的忙,才能頂得下來。」 剛談到這裏,只見聽差引進一位客來,是撫台衙門的一名戈什哈——這是滿洲話「侍奉」的意思,轉用為護衛的名稱,到了後來,凡是督撫左右跑腿的差官,都叫「戈什哈」,此人戴著個金頂子,也是個八品官兒,但遇見候補州縣七品官的嵇鶴齡,不敢以官自居,搶上來請兩個安,一面口稱,「恭喜嵇大老爺!」 這自是報喜信的,嵇鶴齡連稱:「不敢當!」扶起來請教:「貴姓?」 「不敢!敝姓朱。撫台派我在文案上當差,文案陳老爺特別派來跟嵇大老爺報喜。」說著,從「護書」中,取出來一封蓋著紫泥大印的委札,雙手捧向嵇鶴齡。 委扎不曾封口,取出來一看,不錯,是接王有齡「海運局坐辦」。嵇鶴齡順手交了給胡雪巖,轉臉向姓朱的說一聲:「勞你的駕,請坐了說話!」 「不敢!」姓朱的說:「陳老爺交代,說先跟嵇大老爺道喜,晚上再來拜會,又交代:撫台今天身子不大爽快,嵇老爺今天不必謝宴,等到明天上院好了。」 「好,好!費心你轉達陳老爺,多承他關照,心感萬分。準定我今天晚上到他府上去拜訪。」 「是,」姓朱的又說:「請嵇大老爺賞個名片,我好回去交差。」 這是早準備好的,一張名帖,一封二十兩銀子的紅包。剛打發了姓朱的,只見瑞雲走了出來,穿一件紫緞裌襖,繫一條雪青綢裙,一朵紅花,盈盈笑道:「嵇老爺我來道喜!」 「怎樣!」嵇鶴齡有些意外,也有些手足無措似地,「你也來這一套,何必!免了,免了。」 「應該的。嵇老爺大喜!」說著,她手扶左腰襝衽為禮,隨後又喊:「荷官,帶了弟弟、妹妹來替爹爹磕頭。」 於是丹荷領頭,一群小把戲,推推拉拉地都從門邊出現,顯然是瑞雲早就安排好的,一個個都像過年的樣子,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,在一長條氈條上,七跌八撞地,一面磕頭,一面笑著。嵇鶴齡扶住這個,抱住那個,嘴裏還要應付調皮的丹荷「討賞」,亂到十分,也熱鬧到了十分。 「瑞雲!」嵇鶴齡等亂過一陣,這樣說道:「實在要謝謝二老爺——」 「是啊!」瑞雲搶著接口,「不過倒不是謝謝二老爺,也是要跟二老爺道喜。」 「同喜,同喜!雙喜臨門,喜酒吃不完。」胡雪巖笑道,「瑞雲,都是你帶來的運氣。」 這句話說得瑞雲心花怒放。不自覺地就瞟了嵇鶴齡一眼,然後正一正臉色說道:「這有好幾天可以忙了。馬上就有道喜的人來,茶煙點心,都要早早預備,二老爺請寬坐,我不陪你了。」說著又福了福,轉身而去。 大家婦女的派頭,講究穩重,行路無聲,裙幅不動,才是福相,瑞雲居然亦有這副風範,使得胡雪巖大感意外,大概婢學夫人,早就有心了,於此見得她的志氣,不由得讚了一聲:「實在不錯!」 嵇鶴齡也看到了瑞雲那儼然命婦的派頭,自然也很得意,得意思往,想到兩個月前與胡雪巖初見的光景,恍似夢寐——這是一個令人沉醉的春夢,而且一時不會醒,還有更妙的夢境在後面。 無量歡喜竟化作濃重感慨,「提起來也真好笑!」他說,「記得我們第一天見面,我還埋怨你跟雪公做下圈套,令人拒之不可,受之不甘。誰知是這樣的圈套,只怕再耿介的人,也要去鑽一鑽。」 提到這個回憶,胡雪巖更覺得意,從與王有齡認識以來,他出過許多奇奇怪怪的花樣,而以「收服嵇鶴齡」最足以自豪,因為第一,救了新城地方一場刀兵之災,其次,幫了王有齡一個大忙,復次,好人出出頭,使得嵇鶴齡不致有懷才不遇之嘆,第四,促成了一頭良緣,最後,自己交了一個親如骨肉的好朋友。一舉而眾善備,自覺這個腦筋動得實在不壞。 於是他半開玩笑地說道:「我聽你談過,說漢高祖的陳平,出過多少條奇計,我的奇計也很多,大小由之,大才大用,小才小用,只看對方自己怎麼樣。」 「是的!」嵇鶴齡說:「你應該是諸侯的上客,像現在這樣是委屈了。」 「那也不見得。事在人為!」胡雪巖跟嵇鶴齡交談,話中不知不覺就有書卷氣了,「俗語說得好,『將相本無種,男兒當自強』,我現在雖不是諸侯的上客,幫人做到諸侯的位分,自然就是上客了。」 「這話說得好!亂世本來是出人才的時候,徵諸史書,歷歷可見。」 「書上怎麼說,我不曉得。不過,大哥,」胡雪巖的臉上,顯出那種在他難得有的、古板正經的神色,「你說現在是出人才的時世,我相信!亂世故事,不必講資格例規,人才容易出頭。再有一層,你到過上海,跟洋人打交道,就曉得了,洋人實在有洋人的長處,不管你說他狡猾也好,寡情薄義也好,有一點我們及人家不來,人家丁是丁、卯是卯,你說得對,他一定服你,自己會認錯。不像我們,明明曉得這件事錯了,不肯承認,彷彿認了錯,就失掉了天朝大國的面子。像洋人那樣,不會埋沒你的好處,做事就有勁了,才氣也容易發揮了——凡是有才氣的人,都是喜歡做事的,不一定為自己打算。所以光是高官厚祿,不見得能出人才,只出旗人對皇上自稱的『奴才』!」 「嘿!」嵇鶴齡睜大了眼說:「想不到你能這麼痛快的議論。書,我比你多讀了幾句,論世故,我實在不及你。」 「我是瞎說的。」胡雪巖謙虛著,「吃虧還在書讀得少。」 「不然,不然!」嵇鶴齡不斷搖頭,換了個話題,「我說過,我想認識幾個江湖上的朋友,第一個是尤五,這一回少不得要借重他了,我想接了事,先到上海、松江走一趟,一則看看海口的情形,再則專誠去拜訪尤五,不曉得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?」 「可以,我本來在上海也還有好些事要料理。不過,此刻來說,言之過早。等你明天謝了委、接了事再來商量,也還不遲。」 說到這裏,張貴來報,有道喜的客來了。 這位賀客是裘豐言,向主人道過喜,便來跟胡雪巖招呼,將他奉若神明,因為裘豐言原來最佩服嵇鶴齡,而胡雪巖能使得恃才傲物的嵇鶴齡服貼,進而結為昆季,這就像如來佛收服孫悟空一般,不能不令人傾倒。 胡雪巖也很喜歡裘豐言,此人生來心腸熱、脾氣好、肯吃虧,最難得的是眼力高,識得人的長處,而且衷心敬服。同時他的趣味別具一格,說他俗,俗到不堪言狀,說他雅,做兩件別出心裁的事,比雅人還雅,這就是嵇鶴齡能夠跟他成為好朋友的一大原因。至於胡雪巖的喜歡他,是喜歡他那副生氣勃勃的勁道,那怕家裏等米下鍋,外面看來是吃飽睡足只想找樂趣的樣子。 胡雪巖因材器使,馬上替他想到了一樁「差使」:「老裘,你今天就不要走了!替主人陪陪客。」 「義不容辭!」裘豐言笑嘻嘻地答道:「鶴齡兄春風得意,聲名鵲起,賀客必多,都歸我招呼。擺酒唱戲『開賀』,我心裏也有譜了,起碼有十天好熱鬧。」 「噯,老兄,老兄!」嵇鶴齡連忙攔著他說:「你少給我出點花樣,弄出暴發戶的樣子來!」 「做此官,行此禮,那個不是這樣子熱鬧熱鬧的?」 「斯世何世?長毛打到黃河以北,上海又是小刀會起事,我們在這裏瞎起鬨,給京裏『都老爺』曉得了,隨便甚麼奏陳時政的摺子上,帶上一筆,吃不了還兜著走呢!」 「這倒也是實話。」胡雪巖一想是該當心,「老裘,眼前不必鋪張,自己人悄悄玩一兩天,有個慶賀的意思,也就夠了。好在至遲年底,總還有一場熱鬧。」 「對,對!」裘豐言「從善如流」地連聲答應,「鶴齡兄,年底納寵之喜,也就跟洞房花燭的『小登科』一樣。到那時候,你總不能委屈我們那位才貌雙全、既賢且惠的如嫂夫人了吧?」 「這也再說。如果公事順手,年下無事,倒不妨熱鬧熱鬧。」 「好,有這句話就行了。年下辦喜事,自然也是我的『總管?』。」 「當然,少不得要奉煩。」嵇鶴齡又問:「老裘,你現在忙不忙?」 「你曉得的,我是無事忙。」 「那就忙點正經的。」嵇鶴齡向胡雪巖問道:「你看,請老裘來幫忙如何?」 「那還有甚麼話說?」胡雪巖忽然想到一件事,便接下來問一句:「你請老裘在那方面幫忙?」 「自然是押運。」 「我也猜到是這方面。」胡雪巖問裘豐言說:「老裘!請你當海運局的押運委員,你肯不肯屈就?」 「談不到這兩個字。海船我還沒有坐過,不曉得會不會暈船?這都不去說它了,反正你們兩位說怎麼,就是怎麼!」 「承情之至!」嵇鶴齡拱拱手,又向胡雪巖說道:「我猜你另外還有事託老裘?」 「是啊!『燒香看和尚,一事兩勾當』,等你那個條陳准了,先請老裘到松江跑一趟。」 「我懂了!」嵇鶴齡說,「你想把那批槍託老裘帶了回來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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