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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


  「對了!」胡雪巖說,「我本來想叫我那個『學生子』去辦,一則怕他年紀輕,不夠老練,再則,『一品老百姓』的身份,到底比不上我們裘大老爺!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裘豐言用告饒的語氣說,「雪巖兄,你不必調侃我了。說了半天是怎麼回事?我還不甚明白。」

  於是胡雪巖把海運轉駁和向英商購槍兩事,說了個大概,裘豐言好熱鬧,愛朋友,對尤五這樣的人,跟嵇鶴齡一樣,渴望結交,運洋槍的差使,也覺得新鮮有趣,所以滿口答應。

  「不過,說句實話,此行也不是全無意外!」嵇鶴齡提出警告,「這年頭,萑苻遍地,洋槍這樣的利器,暗中頗有人眼紅。老裘,你是有名的『酒糊塗』,一路上要少喝。」

  「少喝一點可以。你放心好了,我每頓總喝到快要糊塗為止。」

  嵇、胡二人都笑了。「老裘!」胡雪巖好奇地問道,「你平生醉過沒有?」

  「只醉過一趟。」裘豐言說,「是我娶親那天,特意喝醉的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胡雪巖詫異地問。

  「負氣!」裘豐言說,「我那頭親人,是先父定下的,照我的心意,想娶東鄰之女,先父說甚麼不許。我心裏存個拙見,花轎要抬進門,我沒法阻擋,洞房之中,同床異夢,是我自己的事。所以吃喜酒的時候,同學少年起鬨來灌,我來者不拒,已吃到了六、七分。一進新房,我不揭新娘子的蓋頭,去揭酒罈子的蓋頭,吃得頹然大醉,人事不知,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。」

  「該打屁股!」胡雪巖好奇地笑著,「新娘子必是哭了一夜?」

  「新娘子倒沒有哭,先母從沒有看我醉過,嚇得哭了!你道我醉得如何?十一月的天氣,一塊豆腐放在胸口,要不了多久就滾燙了。」

  「好傢伙!」胡雪巖咋舌,「你這麼喝,不把命都喝掉了?」

  嵇鶴齡沒有聽他談過這一段,此時感興趣的是他的新娘子,便搶著問道:「尊夫人如何?雖不哭,必是苦苦相勸?」

  「沒有那話!」裘豐言搖搖頭,「你們道內人如何?只怕猜到天亮也猜不著。」

  「那就不要猜了,你自己從實供來!」

  「內人當時叫『伴房』的回娘家,說新姑爺好酒若命,叫她娘家送二十罈好酒來——」

  「妙!」嵇鶴齡失聲而呼,「那你怎麼樣呢?」

  「我還有怎麼樣?人生難得一知己,我好酒,她尋好酒來我吃,你想想,我怎麼能不服貼?」

  嵇鶴齡跟胡雪巖都大笑,裘豐言回憶著少年的妙事,自己也笑了。

  「說也奇怪!」他又說,「從那一天起,我對內人的看法就兩樣了,原來看她胖得有些蠢,這時候想想,楊貴妃是胖的,明朝的萬貴妃也是胖的,《紅樓夢》上的薛寶釵也是胖的。腳是大了點,她的三寸金蓮——」

  「慢來,慢來!」嵇鶴齡搶著問道:「三寸金蓮怎麼說是大腳?」

  「我的話還沒有完。」裘豐言不慌不忙地答道,「內人的三寸金蓮是橫量,跟觀音大士一樣。」

  這一下,裏裏外外都是笑聲。孩子們未見得聽懂裘豐言的妙語,但極易受大人的感染,第一個丹荷就不曾看見他父親與客人們這麼笑不可抑過,因而頗有滑稽之感,便忍不住笑得比甚麼人都厲害。而瑞雲則已內心充滿了笑意,一觸即發,況且裘豐言談他那位大腳的胖太太,措詞甚「絕」,她也是聽得懂的。

  就在這一片笑聲中,又有位貴客翩然而臨,是王有齡,這下場面自然變得嚴肅了,有裘豐言在座,賓主都不便說甚麼涵意較深的話,一個道了賀,一個致了謝,王有齡便說:「鶴齡兄,我的移交現成,你隨時可接,我看揀日不如撞日,你明天謝了委,就請移駕到局先視了事,也好讓我早卸仔肩,稍鬆口氣。」

  「雪公!」嵇鶴齡拱拱手用歉意的聲音說,「這一層實在不能從命,容我先好好跟你老請教了再接事,如何?」

  「那末,」王有齡看了看裘豐言說,「豐言兄,一起到舍下便飯吧!」

  裘豐言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,聽這話便知他們預先有約,當然有好些體己話要說,自己決不能去惹厭。然而他也不肯實說這層意思,「改天到府上叨擾,」他指指地下說,「鶴齡兄見委,要我為他接待賀客。我今天晚上一頓酒,就擾嵇府上的了。」

  這樣安排也很好。於是嵇鶴齡特地入內,關照瑞雲,款待嘉賓,然後道聲「拜託,偏勞」,與王有齡、胡雪巖一起出門。

  到了王家,王太太已特地從「小有天」閩菜館叫了一桌席,為嵇鶴齡賀喜,兼為胡雪巖接風。三個人吃酒席,雖是盛饌,亦難下嚥,因此胡雪巖出個主意,索性請些海運局的同事來赴席,一則作為王有齡酬謝他們平日幫忙,再則也為嵇鶴齡引見。

  臨時飛箋召客,原是不甚禮貌的舉動,不過都是局內同事,也就無所謂了。在等候的這段時間,王有齡延客入書房,商談移交——王有齡在海運局有虧空,但歷來相沿的習慣,大致前任虧空總歸後任接收,作為一筆宕賬,能彌補就彌補,不能彌補就再移交給後任。到了移交不過去時,那就要出大亂子了。

  當然前任是紅是黑,後任是忠厚還是精明,以及彼此的交情,都有關係,在目前這種情況下,前後任等於一個人,自然沒有話說。但胡雪巖覺得這件事應該有個明確的處置,否則就變成讓嵇鶴齡受累,不僅於心不安,而且出了亂子,也就無異為自己找麻煩。

  「雪公!」他一開始就這樣說,「現在等於做生意盤一爿店一樣,親兄弟明算賬,賬儘管宕在那裏,算不能不算清楚。該如何歸清,我們再想辦法,等我上海的絲賣掉,我想就不要緊了。」

  聽胡雪巖一說,王有齡心裏有數,趕緊答道:「應該應該。我們休戚相關,災福相共,決不能把個爛攤子甩了給鶴齡兄就算數。」

  這一說,事情就好辦了,那筆宕賬,能報銷的報銷,不能報銷的,宕在那裏,宕不過去再說,反正有胡雪巖在,不會叫嵇鶴齡為難。至於張胖子那裏,繼續維持舊有的關係,也就沒有甚麼可說的。

  嵇鶴齡一路聽,一路點頭,保持沉默——這是最適當的態度,這個差使由王有齡和胡雪巖身上而來,此刻便不宜有所主張,等接了事,只要不傷害到他們兩人,自己儘可發揮,亦無須在此時有所主張。

  接著就談到用人,這下嵇鶴齡卻有話了,「雪公!」他問,「局裏那幾位是非留下不可的?」

  王有齡懂得他的意思,「我沒有甚麼人。」這是表示沒有甚麼利害關係深切的私人,「不過,有一兩位平日頗為出力,你能維持就維持,真的以為不行,當然也由你自己處置。」

  接著,王有齡說了兩個司事的名字,嵇鶴齡都把他記了下來,表示一定設法維持。

  「那麼,雪公另外有沒有人要安插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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