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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二


  「賣朝報」是句杭州的俗話,還是南宋時候傳下來的,老百姓的名字忽然在「朝報」上出現,一定出了新聞,「賣朝報」的人為廣招徠,必然大聲吆喝,以致於大街小巷,無人不知。如果胡雪巖因為「寵妾滅妻」而奉旨申斥,上諭中就會有羅四姐的名字——清朝的「官門抄」就是南宋的「朝報」;所以七姑奶奶的這個譬喻,十分貼切。

  「是啊!」烏先生說,「那一來,不但杭州上海,到處都知道了,真正叫做『求榮反辱』。我想我只要一說明白,羅四姐一定也懂的。」

  「是,是!」古應春急忙接口,「那就拜託烏先生跟羅四姐婉言解釋。只要這一層講通了,我想我們的這個媒就做成功了。」

  羅四姐自然能夠體諒其中的苦衷,但總覺得怏怏有不足之意;不過對七姑奶奶極力幫她講話出主意,非常感激,因而也就更覺得可以說知心話,所以反而拿烏先生向她解釋的話,來跟七姑奶奶商量。

  「四姐,我想勸你一句話,英雄不怕出身低,一個人要收緣,結果好,才是真正的風光。你不是心胸不開闊的人,不要再在這上頭計較了。」七姑奶奶又說:「我當你陪嫁的媽媽,送了你去,你看好不好?」

  江浙風俗,富家小姐出閣時,貼身的侍女、哺育的乳母,往往都陪嫁到夫家,而且保留著原來的稱呼;羅四姐聽七姑奶奶用這樣的說法,表示就算委屈,她亦願意分擔,這份情意,求之於同胞姊妹,亦未見得必有,應該能夠彌補一切了。

  「七姐,」羅四姐眼圈紅紅地說:「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魚,今生才會認識你。」

  「認識我沒有啥了不得,倒是你嫁我們小爺叔,真是前世修來的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做個女人家,無非走一步幫夫運;天大的本事,也是有限制的,丈夫是個阿斗太子,哪怕你是諸葛亮,也只好歎口氣。我們小爺叔的本事,現在用出來的,不過十之二、三,你能再把他那六、七分挖出來,你就是女人家當中第一等人物。何在乎名分上頭?」

  聽這一說,頓時激起羅四姐的萬丈雄心,很興奮地說:「七姐,我同你說心裏的話,我自己也常在想,我如果是個男的,一樣有把握創一番名堂出來,只可惜是個女的。如今胡大先生雖說把個家交給我,我看他倒也並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當好了就好了;在生意上頭,如何做法,他也會聽我的,我倒很想下手試一試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七姑奶奶很婉轉地說:「不過,這到底在其次,你出了主意,是好的,他一定會聽,那就等於你自己在做,並不一定要你親自下手。照我看,你的頂大的一樁生意是開礦,開人礦。這話你懂不懂?」

  「不懂。七姐,」羅四姐笑道:「你的花樣真多。」

  「我是實實在在的話,不是耍花樣。我剛剛說道,你要把我們小爺叔沒有用出來的六、七分本事,把它挖出來。如果你做得到,你就是開著了一座金礦!別的都算小生意了。」

  羅四姐先當七姑奶奶是說笑話,聽完了細細思量,方始逐漸領悟,莊容說道:「七姐,你的這番道理我懂了。不過,以前我沒有想到這一點,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;現在才曉得,我要逞本事,一定要從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。」

  「對啊!」七姑奶奶高興地拍著說:「你到底聰明,想得透,看得透。」

  ***

  除了「親迎」的花轎以外,其餘盡量照「六禮」的規矩來辦,先換庚帖,然後下聘;聘禮是兩萬現銀,存在杭州阜康錢莊生息,供羅四姐為老娘養老之用;當然還有一座房子,仍舊置在螺螄門外。羅四姐在上海的新居,亦已過戶在她名下;七姑奶奶所墊的房價及其他費用,自然是由胡雪巖結算。

  聘禮最重首飾,只得四樣,不過較之尋常人家的八樣,還更貴重,新穿的珠花、金剛鑽的鐲子、翡翠耳環、紅玉簪子,其實是羅四姐自己挑的——胡雪巖關照古應春,請七姑奶奶陪羅四姐去選定了,叫珠寶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錢莊,驗貨收款。

  「四姐,應春昨天跟我說:你們情同姊妹,這一回等於我們嫁妹子,應該要備一份嫁妝。這話一點不錯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我想,仍舊你自己去挑;大家的面子,你儘管揀好的挑,不要客氣。說老實話,幾千兩銀子,應春的力量還有。」

  羅四姐心想,只要嫁到胡家,將來一定有許多機會幫古應春的忙,借為補報,所以不必說客氣話。不過,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多破費,因而這樣答說:「七姐跟姐夫這番意思,我不能不領。不過,東西也不在乎貴重,只要歡喜就好,你說是不是?」

  「正是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先挑木器。明天你空不空。」

  「空。」

  「那就明天下半天。仍舊到昌發去好了。」

  昌發在南市,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;羅四姐新居的傢具,就是在那裏買的,「好!就是昌發。」羅四姐說,「今天家裏會有客人來,我要走了。」

  等七姑奶奶用馬車將她送到家,羅四姐立即關照老馬,另雇一輛馬車,要帶小大姐到南市去辦事。

  到得南市在昌發下車;老闆姓李,一見老主顧上門,急忙親自迎了出來招呼:「羅四小姐,今天怎麼有空?請裏面坐,裏面坐。」

  「我來看堂木器。」

  「喔,喔!」阿老闆滿臉堆笑,「是哪裏用的?」

  「房間裏。」

  所謂「房間裏」是指臥房,首要的就是一張床,但既稱「一堂」,當然應該還有几椅桌凳之類,李老闆便先問材料,「羅四小姐喜歡紅木,還是紫檀?」

  「當然是紫檀?」

  「羅四小姐,你既然喜歡紫檀,我有一堂難得的木器,不可錯過機會。」

  「好!我來看看。」

  李老闆將她領入後進一個房間,進門便覺目眩,原來這些紫檀木器,以螺甸嵌花,有耀眼的反光,以致眩目。細細看去,華麗精巧,實在可愛,「這好像不是本地貨色。」羅四姐說:「花樣做法都不同。」

  「羅四姐,到底是頂呱呱的行家,」李老闆說:「一眼就識透了。這堂木器是廣東來的,廣東叫酸枝,就是紫檀。光是廣東來的不稀奇,另外還有來歷;說出來,羅四小姐,你要嚇一跳。」

  「為啥?」

  「這本來是進貢的——」

  「進貢?」羅四小姐打斷他的話說:「你是說,原來是皇帝用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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