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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「不是送你的。」古應春說:「你不是告訴,羅四姐做新娘子了,人家是送喜事的賀禮。」

  聽這一說,七姑奶奶與羅四姐相顧愕然;事出突兀,都用眼色催古應春說下去,但古應春卻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氣。

  「你笑啥?」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,「快說啊!」

  「怎麼不要好笑?這種事也只有你們心思用得深的人,才做得出來。」古應春看了羅四姐一眼,向妻子說道:「你曉得這堂木器多少錢?一千二百兩。」

  「唷!」羅四姐叫了起來,「七姐夫,李老闆告訴你了?」

  「當然告訴我了,不然,他另外收了二百兩銀子的定洋,硬不認賬,這話怎麼交代呢?」

  「啊?」羅四姐問說:「七姐,你已付過他二百兩?」

  七姑奶奶楞了一下,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,反問一句:「你先付過他四百兩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為啥?」

  「我不願意你太破費。」

  「兩個人走到一條路上來了。」七姑奶奶哈哈大笑,「我曉得你不願意我太破費,所以預先付了他二百兩。我道呢,哪裏有這麼便宜的東西!」

  羅四姐也覺得好笑,「七姐夫說得不錯,心思用得太深,才會做出這種事來。你瞞我,我瞞你,大家都鑽到牛角尖裏去了。不過」她說:「李老闆也不大對,當時他就讓二百兩好了。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場氣。」

  「他也有他的說法。」古應春接口答道:「我拿李老闆的話照樣說一遍;他說:『那位羅四小姐,看起來是很厲害的腳色,我不能不防她;收條上寫明白,報價只能報八百兩,改口的話,加倍退還定洋。萬一我改了口,羅四小姐拿出收條,一記「翻天印」打過來,我沒話說。所以我當時不鬆口,寧可得罪了古太太,事後來賠罪。』」

  七姑奶奶前嫌盡釋,高興地笑道:「這個人還算上路,還多送了四十兩賀禮。」說著將紅封套遞給羅四姐。

  「我不要。」羅四姐不肯接,「不是我的。」

  「莫非是我的?」七姑奶奶開玩笑:「又不是我做新娘子。」

  羅四姐窘笑著,仍舊不肯接;七姑奶奶的手也縮不回去,古應春說:「交給我。二百兩是退回來的定洋;四十兩送的賀禮,我叫人記筆賬在那裏。」

  於是七姑奶奶將紅封套交了給古應春;接著便盛讚那堂酸枝嵌螺甸的傢具,認為一千二百兩銀子,實在也不算貴。

  由此便談到這堂木器的來歷;它之貴重,已經不能拿銀子多寡來論了。羅四姐因此有個想法,覺得自己用這堂木器,雖說出於「陪嫁」,亦嫌過分,難免遭人議論,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商量,打算把這堂木器,孝敬胡老太太。

  「我這個念頭,是聽了李老闆的一句話才想到的,他說,有個江西的朱道台,想買這堂木器孝敬一位總督的老太太。我心裏就在想,將來我用這堂木器;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,我用了心裏也不安,倒不如借花獻佛,做個人情。七姐,你不會怪我吧?」

  「哪裏,哪裏!」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地,「說實話,你這樣子會做人,我就放心了。胡家人多口雜,我真怕你自己覺得行得正、坐得正,性子太真了,會得罪人。」

  「得罪人是免不了的。只要有幾個人不得罪就好了。譬如胡老太太,一定要伺候得好。」

  七姑奶奶暗暗點頭,心裏在想,羅四姐一定懂「挾天子以令諸侯」的道理,不但會做人,還會做「官」,替她擔心,實在是多餘的。

  ▼第七章 幫夫運

  自從羅四姐嫁到胡家,真是走了一步幫夫運,胡雪巖的事業如《紅樓夢》上所形容的「鮮花著錦」般興旺。當然,興旺的由來是他恃左宗棠為靠山;左宗棠視他為股肱,只要左宗棠西征,節節勝利,所請在朝廷無有不准,胡雪巖水漲船高,亦就事事順手了。

  原來從道光年間開始,君瘖臣愚,激出內憂外患,西北的回亂,亦是貪官污吏激盪而成,其時所謂「甘回」共有西、南、北三大支,三大頭目,西面的叫馬朵之,盤踞在青海的西寧;南面的叫馬占鏊,以甘肅與青海的河州,也就是臨夏為根據地;北面叫馬他隆,是三大頭目中最狠的一個,勢力範圍在寧夏,靈武一帶,老巢名為金積堡,這個地方就是「黃河百害,惟富一套」的河套的起點,擅茶、馬之利以外,東面有個鹽池叫花馬池,更是一大財源。金積堡周圍有五百多個寨子,眾星拱月般環衛著馬化隆的金積堡,此人狡詐百出,專門煽動善良的回民,與漢人為敵,但表面卻對寧夏將軍穆圖善很恭敬。左宗棠卻看穿了此人的底蘊,所以西征的第一目標就是攻下金積堡。

  在攻金積堡之前,先要隔斷捻匪與甘回的勾結。捻匪分為兩大股,稱為「東捻」、「西捻」——曾國藩解釋捻匪之捻說:「捻紙燃脂,故謂之捻」,凡是用薄紙搓成條狀,如吸水煙用的紙媒等等,都叫做捻子,捻匪的特性在於易聚易散;但看起來像烏合之眾,而流竄不定,飄忽千里,令人疲於奔命,亦很厲害。僧格林沁的黑龍江馬隊,追奔逐北,捻匪見了就逃;但一停下來,周圍不知如何,就會冒出無數捻匪來,僧王就是這樣陣亡的。僧王打的是江捻;西捻的頭子叫張總愚,自河南至陝西,由河南橫渡黃河,直上延安、米脂,南北戰線拉長到一千多里,目的就是希望與馬化隆由西往東,也有千把里的這條戰線交會。

  只要一接上頭,西捻不復可制,回亂亦不知何時才能平定?所以左宗棠西征的初步戰略,就在隔離西捻與甘回,不讓他們「會師」。羅四姐嫁到胡家時,正當西捻初平,兩宮太后召見左宗棠,天語褒嘉;左宗棠自陳五年可以平定回亂之時。

  左宗棠最初駐軍西安,然後往西北逐步推進,大營先移乾州,再移甘肅境內的涇川,然後往北打,克復鎮原、慶陽,收容降眾及饑民十七萬人,行屯墾之法,種子、農具,都由胡雪巖的轉運局採辦好了,運到甘肅。

  及至左宗棠的前鋒逼進靈武,馬化隆看老巢有被剿之虞,於是又施狡計,「上書乞撫」,撫是安撫,表示願意投降,但部眾或者收編為官軍、或者遣散、或者為他們謀個生計,戡亂剿匪,有此化干戈為玉帛的結果,本來是最理想的辦法,但造反作亂的,狡詐者多,誠實者少,平洪楊那幾年,土匪乘機竊起,就撫而又反覆者,不知多少。左宗棠閱歷極豐,而馬化隆又有善於翻覆的名聲,他可以玩弄穆圖善,而左宗棠決不會受他的愚弄,所以置之不理,備妥三月行糧,進攻金積堡。

  指揮此役的大將是劉松山。此人是曾國藩的小同鄉,行伍出身,積功升至總兵;咸豐十年,英法內犯,僧格林沁提兵勤王,東南沒有這一支強悍的馬隊,戰局大受影響,那時太平軍李秀成,剛開始為洪秀全所重用,在蕪湖召集軍事會議,分道進兵,李秀成本人自率大軍,由蕪湖南下,攻佔皖南黟縣;另外太平軍悍將李世賢、黃文金、李繼遠等,相繼陷寧國、下徽州;又佔江西浮梁、都昌、饒州。駐節祁門的曾國藩,西面則來自湖北的接濟,因江西糧道中斷而絕,東面則有二李親領的騎兵相逼,重重圍困,一籌莫展,最後聽從幕賓建議,反攻徽州以期打開通浙江的通道。於是曾國藩移軍祁門以西、徽州以西的休寧,有一天太平軍夜襲,諸營皆潰,只有劉松山在月下列隊迎敵,太平軍不敢相逼;其餘潰散各營,月夜看不真切,以為太平軍攔截,掉頭要逃,及至劉松山打出旗號,大家才知道大營未失,「老帥」無恙,驚魂始定,祁門一役,是曾國藩靖江兵敗,投水遇救以後,另一次的大危機,他連遺書都寫好了,結果轉危為安,都由劉松山之功,從此以國士相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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