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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七


  「你問神品,說穿了也沒有啥稀奇,像你這樣能幹,做起來也不費事,一句話:恩威並用!她安分守己,是好的,你比小爺叔還要寵她;她有不守規矩的地方,你儘管說她、管她。將來有了兒女,你比她生母還要知痛癢,還要會教訓。那一來,上上下下哪個不服你?哪個不說你賢慧?這樣子吃醋,真吃得神了!」

  七姑奶奶的話,句句打入螺螄太太心坎,而且別有領會。如今一家的主人,第一是「老太太」,第二是「老爺」,第三是「太太」,第四才輪到她,除了下人,只有管她的,而沒有她管的,倘或親自經手挑選,替胡雪巖多娶幾房姨太太,照七姑奶奶所說的,拿「恩威並用」四個字來調教,叫她們心服口服,那時才真正顯得出當家人的威風氣派。

  這樣想著,不自覺地在臉上綻開了笑容;七姑奶奶便也笑道:「怎麼樣?四姐,你也想吃一吃這種看不出來是吃醋的醋?」

  「只怕我不會吃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七姐,你也幫我留意、留意。」

  一聽這話,七姑奶奶知道她決心照她的話去做了。本來是閒談,即令有為她策劃的意思,亦須從長計議,不道她從善如流,立刻就聽信了!實在出人意外。

  轉念到此,她頓感肩頭沉重,俗語說的「若要家不和,娶個小老婆」,像螺螄太太這樣的情形,實在少而又少:再說羅四姐是胡雪巖自己看中的,即令進門以後不如意,也怪不到她頭上。現在不同了,竟完全像是她出的主意,將來倘有風波,從胡老太太起,都會怨她。因而不能不好好替螺螄太太想一想。

  「四姐,」她想到就說:「凡事想得蠻好,做起來不太容易。小爺叔如果要討堂子裏的人,你不可以許他;堂子裏的人有習氣,難管。」

  「是的。要討總要討好人家的女兒。」螺螄太太又說:「我要先同大先生說明白,他儘管自己去物色,人一定要讓我看過。」她緊接著又說:「其實用不著他自己去物色,我先託人替他去挑。」

  螺螄太太說到做到,三、四年工夫,陸續物色、加上胡雪巖自己選中的,一共娶了十一房姨太太,連她自己在內,恰好湊成十二金釵之數。

  眷屬一多,又加上生意發達,不斷添人,原有的房子雖然一再擴充,始終不敷所需;到後來基地所限,倘非徹底翻造就得另開新居。胡雪巖便與螺螄太太商量,打算另外覓地建一所住宅,將他的兩個胞弟,連同各式辦事人等一起遷了出去,空出來的房子拆掉,改做花園,另外要造一座「走馬樓」,將「十二金釵」集中一起。

  螺螄太太對造一座走馬樓,倒頗贊成,但對另建新宅卻有異議。

  「請二老爺、三老爺搬出去,會傷老太太的心;親戚也會說閒話。這件事,老爺還要斟酌。」

  聽說會傷老母之心,胡雪巖立即打消了原議,不過,「房子不夠住,總要想法子。」他問:「你有啥好主意?」

  「我聽說間壁劉家的房子要賣;後門口米店老闆死掉了,兩個兒子分家爭產,米店歸哪個管,一直在吵,也想賣了房子分現款,不如拿這兩家的地皮買過來,打通圍牆,不是可以聯在一起?」

  這下又激起了胡雪巖好擺排場的意興,恰好這年絲價大漲;胡雪巖操縱「洋莊」,結算下來三個月的工夫,賺了四十萬銀子,決定大治園林。

  「譬如我沒有掙到這筆款子,」他這樣對螺螄太太說:「我照你的意思來做;不過範圍要做得大,前後左右都要臨街,方方正正一大片,像王府的氣派才好。」

  這是有面子的事,螺螄太太當然高興。於是胡雪巖派人到周圍人家去遊說,動以厚利;其中除了兩家,都願意遷讓。

  這兩家一家是酒棧,說存酒搬運不便,無法出讓,態度雖然堅決,說話卻很客氣;另一家就不同了。

  這一家是個極小的剃頭店,位置恰好在元寶街與望仙橋直街轉角之處,為出入所必經,整片房子,在此交通要道上缺了一塊,而且是家破破爛爛的剃頭店,就像絕色美人,瞎了一隻眼那樣令人難以忍受。

  「她是啥意思?」胡雪巖說:「她如果想賣好價錢,儘管說,要多少就多少好了。」

  她,是指剃頭店的「崔老太婆」。老闆是她的兒子,脾氣雖然也很強,但經不住胡家下人三天兩頭去說好話,又看在錢的份上,意思倒有些活動了,可是崔老太婆執意不允。原來她是年輕守寡,孤苦無依,好不容易將兒子撫養成人,也只是個剃頭匠,她不怨自己當初不該叫兒子去學了這一行,只說老天無眼;慢慢養成了怪僻的脾氣,最恨有錢人;越有錢越恨,因此,胡雪巖說到「要多少就多少」這句話,恰恰犯了她的忌。

  「你同你們東家去說,他是財神,我們是窮鬼,打不上交道。他發財是他的;他又不是閻王、判官,我也用不著怕他。」

  去打交道的是胡雪巖門下的一個清客,名叫張子洪,以脾氣好出名,此時也忍不住生氣,說了一句:「他雖不是閻王判官,不過也是個道台。」

  「道台莫非不講王法?」崔老太婆答說:「我們娘兒兩個兩條命,隨便他好了。」

  這番話傳到胡雪巖耳朵裏,氣得一天沒有吃飯。門下清客、賬房、管事,還有聽差打雜的,議論紛紛,而且出了好些主意,有的說請縣裏的差役來跟她說話;有的說放火燒掉她的房子再說;有的說造張假契約跟她打官司,但胡雪巖終覺不忍,螺螄太太也怕逼出人命案子來,約束下人,不准胡來。以至於一直到巨宅落成,元寶街也重新翻修過,那家剃頭店始終存在。

  落成之日,大宴賓客,共分三日,第一天是「三大憲」,杭州府、仁和、錢塘兩縣,以及候補道;邀約在籍的紳士作陪,入席之前,主人親自引道遊園,曲曲折折,轉過假山,只見東南方樹木掩映之中,矗起一座高樓,華麗非凡;令人不解的是,四周雕欄,金光閃耀,遠遠望去,誰也猜不透是何緣故。

  「雪翁,」巡撫楊昌濬問:「那是個甚麼所在?」

  「是內人所住的一座樓。」

  聽說是內眷住處,楊昌濬不便再問:私下打聽,才知道那座樓名為「百獅樓」。欄杆柱子上,用紫檀打磨出一百個獅子,突出的獅目,是用黃金鑄就,所以映日耀眼,令人不可逼視。

  「太太們住的地方,怎麼叫百獅樓,莫非『河東獅吼』這句話,他都不懂。」

  「不是。因為那位太太稱為螺螄太太,所以胡大先生造了這座樓給她住。」

  楊昌濬再問「螺螄太太」之名如何而起,是何出身。打聽清楚了覺得未免過分,便悄悄寫了一封信給在肅州的左宗棠,頗有微詞。

  哪知左宗棠對他的看法,頗不以為然,只是不便明言;恰巧他的長子來信,亦批評了胡雪巖,正好借題發揮,說一個人的享用,求其相稱,胡雪巖的功勞,世人不盡瞭解,他很清楚,西征軍事之能有今日,全虧得有胡雪巖,享用稍過,自可無愧。他又提到他的兒女親家,也是平生第一知己的陶澍,在兩江總督任上時,他的女婿胡林翼,以翰林在江寧閒住,每天選歌徵色,花的都是老丈人的「養廉銀」;內賬房有一次向陶澍表示,胡林翼揮霍無度,是否應該稍加節制?陶澍告訴他說:「儘管讓他花!他將來要為國家出力,有錢亦沒有工夫去花。」胡雪巖跟胡林翼的情形雖有不同,但個人的享用,比起為國家所謀的大利來,即令豪奢亦不足道。

  這些話輾轉傳到浙江,胡雪巖感激在心,對左宗棠自然越發盡忠竭力;但螺螄太太卻心生警惕;與七姑奶奶私下談起來,都認為「樹大招風」,應該要收斂了。可是胡雪巖只問一句:「怎麼收法?」螺螄太太卻又無詞以對。因為胡雪巖所憑藉的是信用,信用是建立在大家對他的信心上面,而信心是由胡雪巖的場面造成的,場面只能大,不能小;否則只要有人無意間說一句:「胡大先生如今也不比從前了。」立刻就會惹起無數猜測;原來有仇恨的、無怨無仇只是由於妒嫉的,原是推波助瀾,大放謠言,那一來信用就要動搖,後果不堪設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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