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 |
| 六九 |
|
|
|
這年杭州的春天,格外熱鬧,天氣暖和,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,這還在其次;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,傳說如何如何豪華闊氣,招引了好些人來看熱鬧。何況光算外地來拜壽的人,起碼也增加了好幾千人。 到得開賀的第一天,城裏四處,城外三處,張燈結綵,「清音堂名」細吹細打的壽堂周圍,車馬喧闐,加上看熱鬧的閒人、賣熟食的小販,擠得寸步難行。只有靈隱是例外,因為三大憲要來拜壽,仁錢兩縣的差役以外,「撫標」亦派出穿了簇新號褂子的兵丁,自九里松開始,沿路布哨彈壓,留下了極寬的一條路,直通靈隱山門。 從山門到壽堂,壽聯壽幛,沿路掛滿;壽堂上除了胡雪巖領著子侄,等在那裏,預備答謝以外,另外請了四位紳士「知賓」。一位是告假回籍養親的內閣學士陳怡恭,專陪浙江巡撫劉秉璋:一位是做過山西臬司,告老回鄉的湯仲思;另外兩位都是候補道,三品服飾,華麗非凡,是張安明受命派了裁縫,量身現做奉贈的。 近午時分,劉秉璋鳴鑼喝道,到了靈隱,藩臬兩司,早就到了,在壽堂前面迎接;轎子一停,陳怡恭搶上前去,抱拳說道:「承憲台光臨,主人家心感萬分。請,請!」 肅客上堂,行完了禮,劉秉璋抬頭先看他送的一堂壽序,掛在西壁最前端,與大學士寶鋆送的一副壽聯,遙遙相對;這是很尊重的表示,他微微點頭,表示滿意。 這時率領子侄在一旁答禮的胡雪巖,從紅氈條上站起身來,含笑稱謝:「多謝老公祖勞步,真不敢當。」 這「老公祖」的稱呼,也是烏先生想出來的。因為胡雪巖是布政使銜的道員,老母又有正一品的封典,自覺地位並不下於巡撫,要叫一聲「大人」,於心不甘;如用平輩的稱謂,劉秉璋字仲良,叫他「仲翁」,又嫌太亢。這個小小的難題跟烏先生談起,他建議索性用「老父母」的稱呼;地方官是所謂父母官,士紳對縣官稱「老父母」,藩臬兩司及巡撫則稱「老公祖」,這樣以部民自居,一方面是尊重巡撫,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分。 劉秉璋自然稱他「雪翁」,說了些恭維胡老太太好福氣的話,由陳怡恭請到壽堂東面的客座中待茶,十六個簇新的高腳金果盤,映得劉秉璋的臉都黃了。 稍坐一坐,請去入席。壽筵設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軒;這座敞軒高三丈六尺,一共六間,南面臨時搭出極講究的戲台,台前約兩丈許,並排設下三席,巡撫居中,東西藩臬;大方桌前面繫著平金繡花桌圍,貴客面對戲台上坐,陳怡恭與胡雪巖左右相陪;後面另有四席,為有差使的候補道而設。偌大廳堂,只得七桌,連陪客都不超過三十個人,但捧著衣包的隨從跟班,在後面卻都站滿了。 等安席既罷,戲台上正在唱著的「鴻鸞禧」暫時停了下來,小鑼打上一個紅袍烏紗、玉帶圍腰,口銜面具的「吏部天官」,一步三擺地,步到台前「跳加官」。這是頌祝貴客「指日高昇」、「一品當朝」,照例須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賞;不過只要劉秉璋交代一聲就行了,主人家早備著大量剛出爐的制錢,盛在竹筐中,聽得一個「賞」字,便有四名健僕,抬著竹筐,疾步上前,合力舉起來向台上一潑,只聽「嘩喇喇」滿台錢響,聲勢驚人。 接下來便是戲班子的掌班,戴一頂紅纓帽,走到筵前,一膝屈地,高舉著戲摺子說道:「請大人點戲。」「點戲」頗有學問。因為戲名吉祥,戲實不祥,這種名實不副的戲文很多,不會點會鬧笑話;或者戲中情節,恰恰犯了主人家或者哪一貴賓的忌諱,點到這樣的戲,無異公然揭人隱私,因而成不解之仇者,亦時有所聞。劉秉璋對此道外行,決定藏拙;好在另有內行在,當下吩咐:「請德大人點。」 他指的是坐在東面的藩司德馨,他是旗人,出身紈褲,最好戲曲;當下略略客氣了兩句,便當仁不讓地點了四齣不犯忌諱而又熱鬧的好戲,第一齣是「戰宛城」,飾鄒氏的朱韻秋,外號「羊毛筆」,是德馨最賞識的花旦,演到「思春」那一段,真如用「羊毛筆」寫趙孟頫ˇㄈㄨ的字畫。柔媚宛轉,令人意消。 正當德馨全神貫注在台上時,有個身穿行裝的「戈什哈」悄悄走到他身旁,遞上一封信說:「陳師爺派專人送來的。」 陳師爺是德馨的親信,此時派專人送來函件,當然是極緊要的事;因而當筵拆閱,只見他面現詫異之色,揮一揮手遣走「戈什哈」,雙眼便不是專注在「羊毛筆」身上,而是不時朝劉秉璋那邊望去。 他是在注意胡雪巖的動靜,一看他暫時離席,隨即走了過去,將那封信遞了過去,輕聲說道:「剛從上海來的消息。」 劉秉璋看完信,只是眨眼在思索;好一會才將原信遞給陳怡恭:「年兄,你看,消息不巧;今天這個日子,似乎不宜張揚。」 「是!」陳怡恭看完信說:「這一來,政局恐不免有一番小小的變動。」 「是的。」劉秉璋轉臉問德馨說:「請老兄在這裏繃住場面,我得趕緊進城了。」 德馨也想回衙門,聽劉秉璋如此交代,只能答應一聲:「是。」 於是劉秉璋回身招一招手,喚來他的跟班吩咐:「提轎。」接著向陳怡恭拱一拱手,正待託他代向主人告辭時,胡雪巖回來了。 「怎麼?」他問:「老公祖是要更衣?」 「不是!」劉秉璋歉意地說:「雪翁,這麼好的戲、好的席,我竟無福消受;實在是有急事,馬上得回城料理。」 「呃、呃。」胡雪巖不便多問;只跟在劉秉璋後面,送上轎後方始問德馨:「劉中丞何以如此匆匆?到底是什麼急事?」 「此處不便談。」德馨與胡雪巖的交情極厚,以兄弟相稱:「胡大哥,有個消息,不便在今天宣揚,不過,消息不壞。」 胡雪巖點點頭不作聲,回到筵前,直待曲終人散:才邀德馨他借住的一間禪房中,細問究竟。 「為什麼今天不便宣揚呢?」德馨說道:「李太夫人在武昌去世了。」 去世的是李瀚章、李鴻章兄弟的老母。胡老太太做生日,自然不便宣佈這樣一個不吉利的消息。但這一來,李氏兄弟丁憂守制,左宗棠暫時去了一個政敵,對胡雪巖來說,當然是有利的,亦可說是喜事,不過只能喜在心裏而已。 「一下子兩個總督出缺,封疆大吏要扳扳位了。不曉得哪個接直隸,哪個接湖廣?」 這一問,恰恰說中德馨的心事。總督出缺,大致總是由巡撫調升;巡撫有缺,藩司便可競爭,劉秉璋與德馨,各有所圖,所以都急著要趕進城去打聽消息。不過德馨既有巡撫囑咐,又有胡家交情在,不便就此告辭,心想何不就跟胡雪巖談談心事。 「湖廣,我看十之八九是涂朗軒接,直隸就不知道了。」涂朗軒就是湖南巡撫涂宗瀛,他替曾國藩辦過糧,與李瀚章昔為同事,今為僚屬,由他來接湖廣總督,倒是順理成章的事。 「那末湖南巡撫呢?」胡雪巖笑著掉了句文:「閣下甚有意乎?」 「只怕人家捷足先登了。」 「那也說不定。」胡雪巖想了一下說:「你先要把主意拿定了,才好想辦法,倘或老大哥根本沒有這個意思,也就不必去瞎費心思。」 「水往低處流,人往高處爬,豈能無意。不過鞭長莫及,徒喚奈何。」 「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」胡雪巖說:「等我來打個電報給汪惟賢,要他去尋森二爺探探『盤口』。」 此事不便假手於人,胡雪巖又拿不起筆,因而由他口述,讓德馨執筆,電報中關照汪惟賢立即去覓寶森,託他向寶鋆探探口氣,藩司想升巡撫,該送多重的禮。 德馨字斟句酌,用隱語寫完,看了一遍說:「寶中堂他們兄弟不和,森二爺或許說不上話。是不是請汪掌櫃再探探皮硝李的口氣。」 「好!我贊成。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