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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一


  原來胡家也學了一套豪門世家的規矩,下人亦分幾等,像小梅這種「做粗生活」的小丫頭,是走不到主子面前的,否則便是僭越。

  這瑞香平日自恃是螺螄太太的心腹,目中無餘丫,人緣不好,小梅不大服她;此時無辜受責,大感委屈,她人小嘴利,當即反唇相譏,「巧珠、巧珍不在,老爺來了,莫非我就不伺候?這又不是我瞎巴結差使,何用你來吼我?」她說:「大家都是低三下四的人,擺你千金小姐的威風,擺給那個看?」

  「啊!」瑞香臉都氣白了,「你在嚼什麼嘴?」說著,奔上去就要打。

  小梅毫不示弱,又快又急地說:「今天老太太的好日子,你敢打人?」

  瑞香被嚇阻住了,一隻手好不容易放了下來,咬牙切齒地罵道:「不看老太太的好日子,看我不撕爛你的小屄!你等在那裏,看我不收拾你。」

  這下小梅害怕了,瑞香的威風,她自然識得,情急之下,向胡雪巖雙膝跪倒,「老爺,你看。」她說:「請老爺做主。」

  「好了,好了!」胡雪巖解勸著:「原是我叫她磨墨的。不看僧面看佛面,不必告訴你太太。」

  主人出面說情,瑞香總算扳回面子,出了口氣,當下喝道:「你還跪在這裏想討賞是不是,賞你一頓『毛筍炒臘肉』!滾!」看見小梅盈盈欲淚,瑞香便又警告:「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,你敢哭出來!」

  小梅果然不敢哭,噙著兩泡眼淚,退了出去。胡雪巖好生不忍,卻不便當著瑞香去撫慰小梅。不過,眼前恰有一條現成的調虎離山之計,便是安排那份壽禮,送到靈隱。

  等瑞香下閣子去喚人時,胡雪巖便走到廊上,輕聲說道:「小梅,你不要怕,不要難過,明天我跟太太說,提拔你。」

  胡雪巖對下人說太太,多半是指螺螄太太,「我不要。」小梅答說:「在瑞香手下,哪有好日子過?」

  胡雪巖正待再問時,不想瑞香來得好快,原來她一下閣子,就看到胡家四大管家婆之一,專管稽察花園出入的楊二太,親自打一盞宮燈,領著古應春來見主人。於是瑞香便跟她換了差使,各自回頭,一個去找人來料理赫德的禮,一個便領著古應春入閣。

  「你怎麼回來了?」胡雪巖問。

  古應春原是預定留在靈隱,預備第二天接待來拜壽的英國人;只為得到赫德忽然到了杭州的消息,特為趕了來探問究竟。

  「我也是剛剛看了拜帖才曉得是赫德,喏,」胡雪巖指著那四樣禮物說:「正預備送到靈隱,請老太太去過目呢。」

  於是古應春賞玩了禮物,點點頭說:「照洋人來說,這份禮送得很重了。」

  這自然是人家看重的緣故,胡雪巖不免得意,想了一下說:「他不曉得住在哪裏?今天晚了,來不及了,明天一大早,我同你先去拜訪。這也是我們做主人該盡的道理。」

  「他住在梅藤更那裏。」

  梅藤更是個英國教士,也是醫生,到杭州傳教,在中城大方伯開了一家醫院;大方伯這個地方有一座橋,在宋朝叫廣濟橋,因此這家醫院題名就用了雙關的「廣濟」二字。

  梅藤更開設廣濟醫院時,胡雪巖捐過一大筆錢,所以他跟梅藤更亦算是老朋友,當即說道:「既然是住在梅藤更那裏,我派人去通知一聲,請他轉告赫德,說我們明天一早去看他,請他問一問赫德什麼時候方便。」

  「不必叫人去。好在晚上去看醫生,不算冒昧,我自己去一趟,比較穩當。」

  「也好!辛苦,辛苦。」胡雪巖問道:「你吃了飯沒有?」

  「忙得肚子餓都忘記了。實在也不餓。」

  「我也不餓,我等你回來一起吃。」

  「好!」

  「瑞香,你送古老爺去。」胡雪巖忽又問道:「這禮是啥辰光送來的?」

  「未末申初。」瑞香答說:「梅院長派人送來的。」

  「那個時候!」胡雪巖蹙著眉說:「照道理要送席。」

  「席是沒有送。」瑞香接口,「送了個一品鍋、四樣點心,還有一簍水蜜蟠桃。太太叫我包了一個八封的賞封,打發來人,請他告訴梅院長,我們老爺在靈隱,所以不曉得這位洋大人的身分,不過總歸是我們老爺的好朋友。梅院長是像自己人一樣的,請他費心代為款待,明天我們老爺回來了,再當面同他道謝。」

  瑞香咭咭呱呱一口氣說下來,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;胡雪巖覺得螺螄太太處置得頗為得體,很滿意地說:「虧得我不叫她到靈隱去,不然,沒有人料理得來。」

  「也虧得強將手下無弱兵。」

  瑞香聽出來是在誇讚她,朝古應春嫣然一笑,隨即把頭別了開去。古應春也笑,笑得眼角露出兩條魚尾紋。

  等瑞香送了古應春回來,向胡雪巖說道:「麵想來不要了。我已經關照小廚房,弄幾樣精緻爽口的菜;請老爺的示,在哪裏開飯?」

  「就在這裏好了。」胡雪巖又說:「我倒不曉得你這麼兇!女人厲害,可以;兇,不可以,自己吃虧。」

  「太太當家,總要有個人來替她做惡人。莫非倒是太太自己來做惡人,我們在旁邊替人家說好話?」

  胡雪巖覺得她的話竟無可駁;想了一下說:「就做惡人也犯不著撒蠢;什麼小屄不小屄,難聽不難聽?」

  瑞香脹紅了臉,欲待分辯,卻又實在沒有理由,以致於僵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。

  胡雪巖便又掉了一句文:「『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。』」他說:「如果人家回你一句:我『小』你『大』!你一個大青娘,臉上掛得住、掛不住?」

  杭州人叫妙齡女郎為「大青娘」,是最多愁善感的時候;瑞香又羞又悔,眼圈紅紅的,要哭出來了。

  「咦,咦,咦!」胡雪巖大為詫異,「你叫人家不准哭,自己倒要哭了,為啥?莫非我的話說得重了。」

  一聽這話,瑞香頓時收淚,抽出腋下的一方白紡綢繡一枝香花的手絹,擤一擤鼻子答說:「哪個哭了。」

  「不哭最好,你把牙牌拿來,再到前面看看,坐席坐到啥光景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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