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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次子紀鴻中舉以後,會試一直不利;曾國藩也知道「場中莫論文」,考試要碰運氣,但功名這念,橫亙胸中;期望亦未免過切,總說他的次子不用功。偏偏運氣也真壞,直到曾國藩去世,始終是個舉人,以後也一直沒有能夠中進士,與長兄相較,境遇大不相同,以至於在京鬱鬱以終,身後還是左宗棠替他料理的。

  比起曾紀鴻來,他的姐妹們的境遇,又更不如他了,有的婆婆太凶,有的丈夫沒出息。曾國藩持家極嚴,說他見過許多名門之女,貪戀母家富,往往不肯在夫家盡子婦之道,到後來都無好結果,因此他的女兒雖都遇人不淑,但因曾國藩不許她們歸寧,只好在夫家受罪,個個都是終日以淚洗面。其中四小姐嫁得不錯,偏又青年守寡,所以曾國藩生前常說,他的「坦運不佳」。

  六小姐是最小的女兒,湖南人稱為「滿小姐」,名叫曾紀芬,她是曾國藩去世後才嫁的。本來由她叔叔「九帥」作媒,許婚於衡山聶家,定在同治十一年出閣。不意就在這年二月初,曾國藩中風歿於兩江總督任上;到得服滿已是光緒年間。

  曾紀芬的夫婿聶槼緝,字芸台,他家是衡山世家,先世以行善出名。但聶槼緝卻連個舉人都沒有考上,以致於只能混個小差使;他有個姐夫為先前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委為「籌防局總辦」,聶槼緝單身跟到江寧,在籌防局當差,只得八兩銀子的車馬費,但卻要接眷;原來聶槼緝到了江寧,才知道曾國藩真是門生故吏滿天下,將他妻子以「曾文正的滿小姐」這個「頭銜」搬出來,在裙帶上著實能拖出來一點好處,這就是他接眷的打算。

  果然,曾紀芬照她丈夫的囑咐,由湖南坐船經武昌時,特為去拜見湖廣總督李瀚章的夫人,稍為談一談丈夫的境況,聶槼緝立即被委為湖南督運局駐江寧的委員,月支津貼五十兩,日子過得很舒服了。

  及至左宗棠接劉坤一的手,到了江寧不久,便將曾紀芬接到總督衙門敘舊,曾國藩生在嘉慶十六年辛未;左宗棠生在壬申小一歲,因而以叔父自居。左宗棠在曾國荃克江寧後,與曾國藩失和,有三四年不通音問,但當左示棠奉命西征,曾國藩命湘軍劉松山相助,大為得力,這使得左宗棠大為感動,而況平生功名,關鍵所在是曾國藩知道他的才具,派他獨當一面收復浙江,與曾氏兄弟同時封爵。拜相封侯,位極人臣,飲水思源,亦不能不感激曾國藩;所以表面上倔強如昔,仍舊處處要批評曾國藩,私底下的態度,卻已大為改變,曾國藩歿後,他致送的輓聯,道是:「謀國之忠,知人之明,自愧不如元輔」,這等於認輸,以左宗棠的性情來說,是很難得的事。

  至於照應曾國藩的後人,是為了要證實他的輓聯中的下一句:「同心若金,攻錯若石,相期無負平生」,與曾國藩是為國事而爭,私交絲毫無損。特別是老年人,往往有一種將朋友的女兒看作自己掌上珠的通性,愛屋及烏,對聶槼緝亦就另眼相看,派了他營務處的差使,每天中午會食,一定找聶槼緝;對他的肯說實話、留心西學,頗為讚許,有心要培植他。

  這回左宗棠出省閱兵,聶槼緝作隨員,李勉林跟他是熟人,左宗棠故意相問:「勉林,你跟聶芸台熟不熟?」李勉林各州興銳,早年曾替曾國藩辦過糧台,當即答道:「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,我當然很熟。」

  「那就再好沒有。我看你也很忙,我想派他來當你的會辦。」

  「大人眷念故人,要調劑調劑聶仲芳,這番至意,我們當然要體仰;我想,每個月送他五十兩銀子薪水,仍舊在大人那裏當差好了。」

  左宗棠一聽愕然,「怎麼,勉林,」他問:「你不歡迎聶仲芳?」

  「不敢欺大人,聶仲芳在大人那裏,親自教導督責,他不敢越軌;到了我這裏,也許會故態復萌。他是曾文正的滿女婿,我不便說他,耽誤了公事,大家不好。」

  這一說,原來有些生氣的左宗棠,心平氣和地問說:「你說他『故態復萌』,請問,是什麼故態?」

  「聶仲芳是紈褲,他比滿小姐小三歲,光緒元年成婚;到光緒四年,才廿四歲,已經娶了姨太太。」

  「這件事我知道,他的那個早就遣走了。」左宗棠問:「還有呢?」

  「還有,曾劼剛那年奉派出使英、法兩國,二小姐的故爺陳松生與聶仲芳都想跟去當隨員,結果劼剛帶了陳松生,沒有帶聶仲芳。劼剛路過上海的時候,我問他同為妹婿,何以厚此薄彼。劼剛說:我帶了他去是個累。又說:你看了我的日記就知道了。」李勉林又說:「他們郎舅至親,尚且如此,大人倒想,我怎麼敢用他?」

  「喔,」左宗棠問:「你看了劼剛的日記沒有呢?」「看了。」

  「日記中怎麼說?」

  「我錄得有副本,回頭送來給大人看。」

  「好!請你送來我看看。」

  李勉林答應著,一回去馬上將曾劼剛日記的副本,專程送到天后宮行轅。左宗棠燈下無事,細細看了一遍,其中有兩條對聶槼緝的批評不好,一條記於光緒四年二月十三日:「接家報,知聶仲芳乖張已甚,季妹橫被凌折,憂悶之至。」這是家務,清官難斷,另外有一條記於當年九月十五日,說他不用聶仲芳的原因:「午飯後,寫一函答妹婿聶仲芳,阻其出洋之請,同為妹婿,挈松生而阻仲芳,將來必招怨恨,然而萬里遠行,又非余之私事,勢不能徇親戚之情面,苟且遷就也。松生德器學識,朋友中實罕其匹,同行必於使事有益。仲芳年輕而紈褲習氣太重,除應酬外,乃無一長,又性根無定,喜怒無常,何可攜以自累,是以毅然辭之。」

  左宗棠心想,這不是什麼不可救藥的毛病。如果當時聶槼緝如曾紀澤所言,現在看來卻無此毛病,正好說明此人三四年以來,力矯前失,肯求上進。李勉林在製造局有許多毛病,怕落在聶槼緝眼中,故而拿曾劼剛作擋箭牌,不必理他。

  主意雖定,但因第二天便須啟程江寧,無法與李勉林面談,因而親自執筆寫了一封信說:「曾文正嘗自笑坦運不佳,於諸婿中少所許可,即紀鴻亦不甚得其歡心,其所許可者,只劼剛一人,而又頗憂其聰明太露,此必有所見而云然。然吾輩待其後昆,不敢以此稍形軒輊。上年弟在京寓,目睹紀鴻苦窘情狀,不覺慨然,為謀藥餌之資,殯殮衣棺及還喪鄉里之費,亦未嘗有所歧視也。劼剛在倫敦致書言謝,卻極拳拳,是於骨肉間不敢妄生愛憎厚薄之念,亦概可想。茲於仲芳,何獨不然。日記云云,是劼剛一時失檢,未可據為定評。」

  寫到這裏,自覺有些強詞奪理;以他的地位,便是仗勢欺人,所以凝神細想了一會,想出一番說得過去的道理。

  「傳曰:『思其人猶愛其樹,君子用情,惟其厚焉』,以此言之,閣下之處仲芳不難,局員非官僚之比;局務非政事之比。仲芳能則進之,不能則撤之,其幸而無過也容之,不幸而有過則攻之訐之,俾有感奮激勵之心,以生其鼓欣鼓舞、激勵震懼之念,庶仲芳有所成就,不至棄為廢材,而閣下有以處仲芳,即有以對曾文正矣。」

  左宗棠自覺這段話說得光明正大,情理周至,但意思還不足,因而又添了一段:「弟與文正論交最早,彼此推誠相與,天下所共知;晚歲凶終隙末,亦天下所共見,然文正逝後,待文正之子若弟,及其親友,無異文正之生存也。閣下以為然耶否耶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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