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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二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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宓本常一面應酬螺螄太太,一面心裏在轉念頭。原來他也有一番雄心壯志,看胡雪巖這麼一片「鮮花著錦」的事業,不免興起「大丈夫不當如是耶」的想法,覺得雖蒙重用,畢竟是做夥計,自己也應該創一番事業。此念起於五年以前,但直到前年年底,方成事實。 原來他有個嫡親的表弟叫陳義生,一向跟沙船幫做南北貨生意,那年押貨到北方,船上出事,一根桅桿忽然摺斷,砸傷了他的腿,得了殘疾;東家送他兩千銀子,請他回寧波原籍休養;宓本常回家過年,經常在一起盤桓,大年三十夜裏談了一個通宵,談出結果來了。 宓本常是盤算過多少遍的,如果跟胡雪巖明言,自己想創業,胡雪巖也會幫他的忙,但一定是小規模重頭做起,而又必須辭掉阜康的職務。不做大寺廟的知客,去做一個小茅庵的住持,不是聰明的辦法——他認為最聰明的辦法是,利用在阜康的地位,調度他人的資本,去做自己的生意;但決不能做錢莊,也不能做絲繭,因為這跟「老闆」的事業是犯衝突的。他的難題是:第一,不知道哪種生意回收得快?因為要調集三、五十萬,他力量是夠得到,只是臨時周轉,週而復始,看不出他在挪用公款,期限一長,少不得要露馬腳。其次,他不能出面;一出面人家就會打聽,他的資本來自何處,更怕胡雪巖說一句:「創業維艱,一定要專心,你不能再替我做檔手了。不然『駝子跌觔斗,兩頭落空』,耽誤了你自己,也耽誤了我。」那一來,什麼都無從談起了。 這兩個難題,遇到陳義生迎刃而解。他說:「要講回收得快,莫如南北貨;貨色都是須先定好的,先收定洋,貨到照算。南貨銷北,北貨銷南,一趟船做兩筆生意;只要兩三個來回,本常哥,你馬上就是大老闆了。」 「看你講得這麼好,為啥我的朋友當中,做這行生意的,簡直找不出來?」 「不是找不出來,是你不曉得而已。」陳義生說:「做這行生意,吃本很重,不是一般人能做的。至於真正有錢想做這行生意的。又吃不起辛苦。做南北貨生意,如果不是內行,不懂行情,也不會看貨,哪怕親自下手押船,也一定讓人家吃掉。所以有錢的人,都是放賬叫人家去做,只要不出險,永遠都是賺的。」 「對了,汪洋大海出了事,船沉了,貨色也送了海龍王了,那時候怎麼辦?」 「就是這個風險。不過現在有保險公司也很穩當。」 「從前沒有保險呢?」 「沒有保險,一樣也要做。十趟裏面不見得出一趟事,就算出一趟事,有那幾趟的賺頭,也抵得過這一趟的虧蝕。」聽得這一說,宓本常大為動心,「義生,」他說,「可惜你的腳跛了。」 「我的腳是跛了。」陳義生敲敲自己的頭,「我的腦子沒有壞。而且傷養好了,至多行動不太方便,又不是病倒在床起不來。」 宓本常心想,如果讓陳義生出面,由於他本來就幹這一行,背後原有好些有錢的人撐腰,資本的來源決沒有人會知道。就怕他起黑心,因而沉默不語。 陳義生的娘是宓本常的姑母,很想乘此機會跟他合作,一個發大財,一個發小財;見此光景,不免失望。但他有他的辦法,將他的老娘搬請了出來。 陳義生當然也看出宓本常的心意,年初四那天,將宓本常請了去說:「阿常,你同義生是一起長大的,你兩歲死娘,還吃過我的奶,這樣子像同胞手足的表兄弟,你為啥有話不肯同義生說?」 宓本常當然不能承認,否則不但傷感情,而且以後合作的路子也斷了,所以假托了一個理由。 「我不是不肯同義生說,錢不是我的,我總要好好兒想一想;等想妥當了再來談。」 「我懂你的意思,你是怕風險。風險無非第一,路上不順利;第二,怕義生對不起你。如果是怕路上出事,那就不必談;至於說義生對不起你,那就是對不起我。今天晚上燒『財神紙』,我叫義生在財神菩薩面前賭個咒,明明心跡。」 這天晚上到一交子時,便算正月初五,財神菩薩趙玄壇的生日,家家燒財神紙,陳義生奉母之命,在燒紙時立下重誓;然後與宓本常計議,議定一個出錢,一個出力,所得利潤,宓本常得兩份,陳義生得一份,但相約一年內,彼此都不動用盈餘,這樣才能積累起一筆自己的本錢。 於是陳義生又到了上海,在十六舖租了房子住下來。等宓本常撥付的五萬銀子的本錢到手,開始招兵買馬,運了一船南貨到遼東灣的營口;回程由營口到天津塘沽,裝載北貨南下,一去一來恰好兩個月,結算下來,五萬銀子的本錢,除去開銷、淨賺三千,是六分的利息,而宓本常借客戶的名義,動支這筆資金,月息只得二釐五,兩個月亦不過五釐。 宓本常之敵視古應春,就因為自己做了虧心事,怕古應春知道了會告訴胡雪巖,所以不願他跟阜康過於接近。但現在的想法卻大大地一變,主要的是他有了信心,覺得以自己的手腕,很可以表現得大方些;再往深處去想,胡雪巖最信任的就是螺螄太太與古應春,將這兩個人籠絡好了,便是立於不敗之地,局面愈發得以開展。 就這一頓飯之間,打定了主意,而且立刻開始實行,自告奮勇帶了個伶俐的小徒弟,陪著螺獅太太與瑞香,先到他們寧波同鄉開的方九霞銀樓去看首飾;然後到拋球場一帶的綢緞莊去看衣料。宓本常在十里洋場上也是響噹噹的人物,奉命唯謹地侍奉在兩個堂客左右;不但螺螄太太覺得面子十足,瑞香的觀感亦為之一變——平時聽古應春與七姑奶奶談起宓本常,總說他「面無四兩肉」,是個難纏的人物,如今才知道並非如此。 到得夕陽西下,該置辦的東西都辦齊了,賬款都歸宓本常結算,首飾隨身攜帶,其餘物品,送到阜康錢莊,憑貨取款,自有隨行的小徒弟去料理。 「羅四太太,辰光不早了,我想請你同瑞姑娘到虹口去吃一頓大菜。」宓本常又說:「今天月底,九月初三好日子,喜事要連夜籌備才來得及;我們一面吃,一面商量。」 「多謝、多謝。吃大菜是心領了。不過商量辦喜事倒是要緊的。我把你這番好意,先同應春說一說,你晚上請到古家來,一切當面談,好不好?」 「好,好!這樣也好。」 宓本常還是將螺螄太太與瑞香送回家,只是過門不入而已。 螺螄太太見了古應春,自然另有一套說法,她先將宓本常是為了「做信用」、「教客戶好放心」,才在匯豐存了一筆款子的解釋說明白,然後說道:「他這樣做,固然不能算錯,不過他對朋友應該講清楚。這一點,他承認他不對;我也好好說了他一頓。」 「這又何必?」 「當然要說他。世界上原有一種人,你不說,他不曉得自己錯;一說了,他才曉得不但錯了,而且大錯特錯,心裏很難過。宓本常就是這樣一個人,為了補情認錯,他說九月初三的喜事,歸他來辦;回頭他來商量。」螺螄太太緊接著說:「姐夫,你亦不必同他客氣。我再老實說一句:他是大先生的夥計,你是大先生的好朋友,要他來當差,也是應該的。」 聽得這一說,古應春惟有拱手稱謝。但也就是剛剛談完,宓本常已經帶著人將為瑞香置辦的衣物等等送到;見了古應春,笑容滿面地連連拱手。 「應春兄,恭喜、恭喜。九月初三,我來效勞;日子太緊,我不敢耽誤工夫,今天晚上在府中叨擾,喜事該怎麼辦?我們一路吃、一路談,都談妥當了它;明天一早就動手,盡兩天辦齊,後天熱熱鬧鬧吃喜酒。」 見他如此熱心,古應春既感動。又困惑——困惑的是,宓本常平時做人,不是這個樣子的;莫非真的是內疚於心,刻意補過。 心裏是這樣想,表面上當然也很客氣,「老宓,你是個大忙人,為我的事,如此費心,真正不安,不敢當。」他說:「說實在的,我現在也沒有這種閒心思,只為內人催促、羅四太太的盛意,不得不然,只要像個樣子,萬萬不敢舖張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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