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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四


  姓毛的微微一笑,「不必了。」他說:「請你把存摺還給我。」

  宓本常心想,果不其然,是張兆馥耍花樣,原來「馥記」便是張兆馥,此人做紗花生意,跟胡雪巖是朋友,宓本常也認識,有一回吃花酒,彼此都有了酒意,為一個姑娘轉局,席面上鬧得不大愉快。第二天宓本常酒醒以後,想起來大為不安,特意登門去賠不是,哪知張兆馥淡淡地答了一句:「我是你們東家的朋友,不必如此。」意思是不認他作朋友。如今派人上門來提存,自是不懷好意,不過何以要提又不提了,其中是何蹊蹺,費人猜疑。

  等將存摺接到手,姓毛的說道:「你害我輸了東道!」

  「輸了東道?」宓本常問道:「毛先生你同哪位賭東道?賭點啥?」

  「自然是同張兆馥——」

  姓毛的說,這天上午他與張兆馥在城隍廟西園喫茶,聽說阜康擠兌,張兆馥說情勢可危,姓毛的認為阜康是金字招牌,可保無虞。張兆馥便說阜康在匯豐銀行的存款,只怕不足十萬,不信的話,可以去試一試,如果阜康能開出匯豐銀行十萬兩的支票,他在長三堂子輸一桌花酒,否則便是姓毛的作東。

  糟糕到極點了!宓本常心想,晚上這一桌花酒吃下來,明天十里夷場上就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傳說:阜康在匯豐銀行的存款,只得五萬銀子。

  果然出現這樣的情況,後果不堪設想,非力挽狂瀾不可。宓本常左思右想,反覆盤算,終於想到了一條路子,將上海道衙門應繳的協餉先去提了來,存在匯豐,作為阜康的頭寸,明天有人來兌現提存,一律開匯豐的支票。

  宓本常每回到上海道衙門去催款或打聽消息,都找他的一個姓朱的同鄉。這次一見面,姓朱的便問:「你怎麼有工夫到這裏來?」

  宓本常愕然:「為什麼我沒有工夫?」他反問一句。

  「聽說阜康擠兌。」姓朱的說:「你不應該在店裏照料嗎?」

  宓本常一驚,擠兌的消息已傳到上海道衙門,催款的話就難說,但他的機變很快,心想正好用這件事來作藉口,「擠兌是說得過分了,不過提存的人比平常多,是真的,這都是十月二十一的一道上諭,沿江戒嚴,大家要逃難的緣故。阜康的頭寸充足,儘管來提,不要緊。」他緊接著又說:「不過,胡大先生臨走交代,要預備一筆款子,墊還洋款,如今這筆款子沒有辦法如數預備了,要請你老兄同邵大人說一說,收到多少先撥過來,看差多少,我好籌劃。」

  「好!」姓朱的毫不遲疑地說:「你來得巧,我們東家剛到,我先替你去說。」

  宓本常滿心歡喜,而且不免得意,自覺想出來的這一招很高明,哪知姓朱的很快地就回來了,臉上卻有狐疑的神氣。

  「你請放心回去好了,這筆洋款初十到期,由這裏直接撥付,阜康一文錢都不必墊。」

  宓本常一聽變色,雖只是一瞬間的事,姓朱的已看在眼裏,越加重了他的疑心,「老宓,我倒問你句話,我們東家怪我,怎麼不想一想,阜康現在擠兌,官款撥了過去,替你們填餡子,將來怎麼交公賬。」他問,「你是不是有這樣的打算?」

  宓本常哪裏肯承認!連連搖手:「沒有這話,沒有這話!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當然真的,我怎麼會騙你。」

  「我想想你也不會騙我,不然,你等於叫我來『掮木梢』,就不像朋友了。」

  這話在宓本常是刺心的,惟有賠著笑道謝,告辭出來,腳步都軟了,彷彿阜康是油鍋火山等著他去跳似的。

  回到阜康,他是從「灶披間」的後面進去的,大門外人聲鼎沸,聞之心驚,進門未幾,有個姓杜的伙計攔住他說:「宓先生,你不要到前面去!」

  「為啥?」

  「剛才來了兩個大戶,一個要提二十五萬、一個要提十八萬,我說上海的頭寸,這年把沒有鬆過,我們檔手調頭寸去了,他說明天再來,你一露面,我這話就不靈了。」

  山窮水盡的宓本常真有柳暗花明之樂,心想說老實話也是個搪塞法子,這姓杜的人很能幹,站櫃檯的伙計,以他為首,千斤重擔他挑得動,不如就讓他來挑一挑。

  於是他想了一下說:「不錯!你就用這話來應付,你說請他們放心,我們光是絲就值幾百萬銀子,大家犯不著來擠兌。」

  「我懂。」杜伙計說:「不過今天過去了,明天要有交代。」

  「那兩個大戶明天再來,你說我親自到寧波去提現款,要五天工夫。」宓本常又說:「我真的要到寧波去一趟,現在就動身。」

  「要吃中飯了,吃了飯再走。」

  「哪裏還吃得下飯。」宓本常拍拍他的肩,「這裏重重託你。等這個風潮過去了,我要在大先生面前好好保薦你。」

  哪知道午後上門的客戶更多了,大戶也不比上午的兩個好說話,人潮洶湧,群情憤慨,眼看要出事故,巡捕房派來的那個「三道頭」追問宓本常何在?姓杜的只好說實話:「到寧波去了。」

  「這裏怎麼辦?」

  誰也不知道怎麼辦?只有阿章說了句:「只好上排門。」

  ▼第二章 變起不測

  螺螄太太已經上床了,丫頭紅兒來報,中門上傳話進來,說阜康的檔手謝雲青求見。

  「這時候——?」螺螄太大的心驀地裏往下一落,莫非胡雪巖得了急病?她不敢再想下去了。

  「太太!」紅兒催問:「是不是叫他明天早上來?」

  「不,」螺螄太太說:「問問他,有什麼事?」

  「只說上海有電報來。」

  「到底什麼事呢?去問他。」螺螄太太轉念,不是急事,不會此刻求見,既是急事,就不能耽誤工夫,當即改口:「開中門,請謝先生進來。」她又加了一句:「不要驚動了老太太。」

  紅兒一走,別的丫頭服侍螺螄太太起床,穿著整齊,由丫頭簇擁著下了樓。

  她也學會了矯情鎮物的功夫,心裏著急,腳步卻依舊穩重,走路時裙幅幾乎不動——會看相的都說她的「走相」主貴,她本人亦頗矜持,所以怎麼樣也不肯亂了腳步。

  那謝雲青禮數一向周到,望見螺螄太太的影子,老遠就垂手肅立,眼觀鼻、鼻觀心地等候著,直到一陣香風飄來,聞出是螺螄太太所用的外國香水,方始抬頭作揖,口中說道:「這樣子夜深來打擾,實在過意不去。」

  「請坐。」螺螄太太左右看了一下,向站在門口的丫頭發話:「你們越來越沒有規矩了,客人來了,也不倒茶。」

  「不必客氣,不必客氣。我接得一個消息,很有關係,不敢不來告訴四太太。」

  「喔,請坐了談。」說著,她擺一擺手,自己先在上首坐了下來。

  「是這樣的。」謝雲青斜欠著身子落座,聲音卻有些發抖了,「剛剛接到電報,上海擠兌,下半天三點鐘上排門了。」

  螺螄太太心頭一震,「沒有弄錯吧!」她問。

  「不會弄錯的。」謝雲青又說:「電報上又說:宓本常人面不見,據說是到寧波去了。」

  「那麼,電報是哪個打來的呢?」

  「古先生。」

  「古應春打來的電報,決不會錯。」螺螄太太表面鎮靜,心裏亂得頭緒都握不住,好一會兒才問:「大先生呢?」

  「大先生想來是在路上。」

  「怎麼會有這種事?」螺螄太太自語似地說:「宓本常這樣子能幹的人,怎麼會撐不住,弄成這種局面?」

  謝雲青無以為答,只搓著手說:「事情很麻煩,想都想不到的。」

  螺螄太太驀地打了個寒噤,力持平靜地問:「北京不曉得怎麼樣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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