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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「天津當然也有消息了,北京要晚一天才曉得。」謝雲青說:「牽一髮而動全身,明天這個關,只怕很難過。」

  螺螄太太陡覺雙肩有股無可比擬的巨大壓力,何止千斤之重!她想擺脫這股壓力,但卻不敢,因為這副無形中的千斤重擔,如果她挑不起來,會傷及全家,而要想挑起來,且不說力有未勝,只一動念,便已氣餒,可是緊接著便是傷及全家,特別是傷及胡雪巖的警惕,因而只有咬緊牙關,全力撐持著。

  「大先生在路上。」她說:「老太太不敢驚動,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,謝先生,你有什麼好主意?」

  謝雲青原是來討主意的,聽得這話,只有苦笑,他倒是有個主意,卻不敢說出來。沉默了一會,依舊是螺螄太太開口。

  「先生,照你看,明天一定會擠兌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大概要多少銀子才能應付?」

  「這很難說。」謝雲青說:「阜康開出去的票子,光是我這裏就有一百四十多萬,存款就更加多了。」

  「那麼錢莊裏現銀有多少呢?」

  「四十萬上下。」

  螺螄太太考慮又考慮之後說:「有四十萬現銀,我想撐一兩天總撐得住,那時候大先生已經回來了。」

  謝雲青心想,照此光景,就胡雪巖回來了,也不見得有辦法,否則上海的阜康何至於「上排門」,不過這話不便直說,他只問道:「萬一撐不住呢?」

  這話如能答得圓滿,根本就不必謝雲青夤夜求見女東家。「謝先生,」螺螄太太反問道:「你說,萬一撐不住會怎麼樣?」

  「會出事,會傷人。」謝雲青說:「譬如說,早來的、手長的,先把現銀提走了,後來的一落空,四太太你倒設身處地想一想,心裏火不火?」

  這是個不必回答的疑問,螺螄太太只說:「請你說下去。」

  「做事情最怕犯眾怒,一犯眾怒,官府都彈壓不住,錢莊打得粉碎不說,只怕還會到府上來吵,吵成什麼樣子,就難說了。」

  螺螄太太悚然而驚,勉強定一定心,從頭細想了一遍說:「犯眾怒是因為有的人有,有的人沒有,不公平了!索性大家都沒有,倒也是一種公平,謝先生,你想呢?」

  「四太太,」謝雲青平靜地說:「你想通了。」

  「好!」螺螄太太覺得這副千斤重擔,眼前算是挑得起來了,「明天不開門,不過要對客戶有個交代。」

  「當然,只說暫時歇業,請客戶不必驚慌。」

  「意思是這個意思,話總要說得婉轉。」

  「我明白。」謝雲青又說:「聽說四太太同德藩台的內眷常有往來的?」德藩台是指浙江藩司德馨,字曉峰,此人在旗,與胡雪巖的交情很深,所以兩家內眷,常有往還。螺螄太太跟德馨的一個寵妾且是「拜把子」的姐妹。

  「不錯。」螺螄太太問:「怎麼樣?」

  「明天一早,請四太太到藩台衙門去一趟,最好能見著德藩台,當面託一託他,有官府出面來維持,就比較容易過關了。」

  「好的,我去。」螺螄太太問:「還有什麼應該想到,馬上要做的?」

  ***

  一直縈繞在螺螄太太心頭的一個難題是,這樣一個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大變化,要不要跟大太太說?

  胡家中門以內是「一國三公」的局面,凡事名義上是老太太主持,好比慈禧太后的「垂簾聽政」,大太太彷彿恭親王,螺螄太太就像前兩年去世的沈桂芬。曾經有個姓吳的翰林,寫過一首詩,題目叫做『小姑嘆』,將由山西巡撫內調入軍機的沈桂芬,比做歸寧的小姑,深得母歡,以致當家的媳婦,大權旁落,一切家務都由小姑秉承母命而行。如果說天下是滿洲人的天下,作為滿人的沈桂芬,確似歸寧或者居孀的姑奶奶,越俎代庖在娘家主持家務。

  胡家的情形最相像的一點是,老太太喜歡螺螄太太,就像慈禧太后寵信沈桂芬那樣,每天「上朝」——一早在胡老太太那裏商量這天有什麼要緊的事要辦,通常都是螺螄太太先提出來,胡老太太認可,或者胡老太太問到,螺螄太太提出意見來商量,往往言聽計從,決定之後才由胡老太太看著大太太問一句:「你看呢?」有時甚至連這句話都不問。

  但是,真正為難的事,是不問胡老太太的,尤其是壞消息,更要瞞住。螺螄太太的做法是,能作主就作主了,不能作主問胡雪巖。倘或胡雪巖不在而必要作主,這件事又多少有責任,或許會受埋怨時,螺螄太太就會跟大太太去商量,這樣做並不是希望大太太會有什麼好辦法拿出來,而是要她分擔責任。

  不過這晚上謝雲青來談的這件事是太大了,情形也太壞了,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,會受驚嚇,即令是大太太,只怕也會急出病來。但如不告訴她,自己單獨作了決定,這個責任實在擔不起,告訴她呢,不能不考慮後果——謝雲青說得不錯,如今要把局勢穩住,自己先不能亂,外面謠言滿天飛都還不要緊,倘由胡家的人說一句撐不下去的話,那就一敗塗地,無藥可救了。

  「太太!」

  螺螄太太微微一驚,抬眼看去,是大丫頭阿雲站在門口,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,成為螺螄太太最信任的心腹,此時穿一件玫瑰紫軟緞小套夾,揉一揉惺忪的倦眼,頓時面露驚訝之色。

  「太太沒有睡過?」

  「嗯!」螺螄太太說:「倒杯茶我喝。」

  阿雲去倒了茶,一面遞,一面說:「紅鬼告訴我,謝先生半夜裏來見太太——?」

  「不要多問。」螺螄太太略有些不耐煩地揮著手。

  就這時更鑼又響,晨鐘亦動,阿雲回頭望了一眼,失驚地說:「五點鐘了,太太再不睡,天就要亮了。今天『大冰太太』來吃第十三隻雞,老太太特為關照,要太太也陪,再不睡一息,精神怎麼夠?」

  杭州的官宦人家稱媒人為「大冰老爺」,女媒便是「大冰太太」,作媒叫做「吃十三隻半雞」,因為按照六禮的程序,自議婚到嫁娶,媒人往還於乾坤兩宅,須十三趟之多,每來應以盛饌相饗,至少也要殺雞款待,而笑媒人貪嘴,花轎出發以前,還要來擾一頓,不過匆匆忙忙只來得及吃半隻雞,因而謂之為「吃十三隻半雞」。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來談最後的細節,下一趟來,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轎到門之前,吃半隻雞的時候了。

  螺螄太太沒有接她的話,只嘆口氣說:「三小姐也命苦。」緊接著又說:「你到夢香樓去看看,那邊太太醒了沒有?如果醒了,說我要去看她。」

  「此刻?」

  「當然是此刻。」螺螄太太有些發怒,「你今天早上怎麼了?話都聽不清楚!」

  阿雲不敢作聲,悄悄地走了,大太太住的夢香樓很有一段路,所以直到螺螄太太喝完一杯熱茶,阿雲方始回來,後面跟著大太太的心腹丫頭阿蘭。

  「夢香樓太太正好醒了,叫我到床面問:啥事情?我說:不清楚。她問:是不是急事?我說:這時候要談,想來是急事,她就叫阿蘭跟了我來問太太。」

  螺螄太太雖知大太太的性情,一向遲緩,但又何至於到此還分不出輕重,只好嘆口氣將阿蘭喚了進來說:「你回去跟太太說,一定要當面談,我馬上去看她。」

  一起到了夢香樓,大太太已經起床,正在吸一天五次的第一次水煙。「你倒真早!」她說,「而且打扮好了。」

  「我一夜沒有睡。」

  大太太將已燃著的紙媒吹熄,抬眼問道:「為啥?」

  螺螄太太不即回答,回頭看了看說:「阿蘭,你們都下樓去,不叫不要上來。」

  阿蘭愣了一下,將在屋子裏收拾床舖裏衣服的三個丫頭都帶了出動,順手關上房門。

  螺螄太太卻直到樓梯上沒有聲響了,方始開口:「謝雲青半夜裏上門要看我。他收到上海的電報,阜康『上排門了』。」

  大太太一時沒有聽懂,心想上排門打烊,不見得要打電報來,念頭尚未轉完,驀地省悟,「你說阜康倒了?」她問。

  「下半天的事,現在宓本常人面不見。」

  「老爺呢?」

  「在路上。」

  「那一定是沒有倒以前走的。有他在,不會倒。」大太太說了這一句,重又吹燃紙媒,「呼嚕嚕、呼嚕嚕」地,水煙吸個不停。

  螺螄太太心裏奇怪,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氣,看起來倒是應該跟她討主意了,「太太,」她問:「謝雲青來問,明天要不要卸排門?」說到這裏,她停下來等候大太太的反應。

  有「上排門」這句話在先,「卸排門」當然就是開門做生意的意思,大太太反問一句:「是不是怕一卸排門就上不上了?」

  「當然。」

  「那麼你看呢?」

  「我看與其讓人家逼倒,還不如自己倒。不是,不是!」螺螄太太急忙更正:「暫停營業,等老爺回來再說。」

  「也只好這樣子。老爺不曉得啥辰光到?」

  「算起來明天下半天總可以到了。」

  「到底是明天,還是今天?」

  「喔,我說錯了,應該是今天。」

  「今天!」大太太惋惜地說:「就差今天這一天。」她的意思是,胡雪巖如能早到一天,必可安度難關,而螺螄太太卻沒有這樣的信心。到底是結髮夫妻,對丈夫這樣信任得過,可是沒有用!她心裏在說:要應付難關,只怕你還差得遠。

  這樣轉著念頭,不由得又起了爭強好勝之心,也恢復了她平時處事有決斷的樣子,「太太,」她首先聲明:「這副擔子現在是我們兩個人來挑,有啥事情,我們商量好了辦,做好做壞,是兩個人的責任。」

  「我明白。你有啥主意,儘管拿出來,照平常一樣。」

  照平常一樣,就是螺螄太太不妨獨斷獨行。

  當然此刻應該尊重她的地位,所以仍是商量的語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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