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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一


  「此計甚好!」德馨點點頭說:「不過體面紳士要藉重,遇事失風的小人也不可不安撫,你我分頭進行。」

  於是,謝雲青派了兩個能幹的伙計,悄悄到左右鄰居,借他們的樓窗,細看人潮中,有哪些人需要請進來談的。

  要請進來的人,一共分三類,第一類是「體面紳士」,第二類是慣於起哄的「歪秀才」,第三類是素不安分「撩鬼兒」——凡是不務正業,遊手好閒,唯恐天下不亂,好從中渾水摸魚,跡近地痞無賴的人,杭州人稱之為「撩鬼兒」。

  當這兩名伙計分頭出發時,德馨與吳世榮已經商定,由杭州府出面貼紅告示,這種告示,照例用六言體,吳世榮是帶了戶房當辦來的,就在阜康賬戶擬稿呈閱。

  告示上寫的是:「照得阜康錢莊,信譽素來卓著,聯號遍設南北,調度綽綽有餘,只為時世不靖,銀根難得寬裕,周轉一時不靈,無須張皇失措,茲奉憲台德諭:市面必求平靜,小民升斗應顧,阜康照常開門,銀票亦可兌付,千兩以下十足,逾千另作區處,阜康主人回杭,自能應付裕如,為期不過三日,難關即可度過,切望共體時艱,和衷共濟應變,倘有不法小人,希冀渾水摸魚,或者危言惑眾,或者暗中煽動,一經拿獲審實,國法不貸爾汝。本府苦口婆心,莫謂言之不須!切切此諭。」

  德馨與吳世榮對這通六言告示的評價不同,德馨認為寫得極好,但有兩點要改,一是提存與兌銀相同,皆以一千兩為限,二是銀根太緊,到處都一樣,不獨滬杭為然。

  但吳世榮一開頭就有意見,說阜康信譽卓著,說胡雪巖一回來,必能應付裕如之類的話,不無過甚其詞,有意袒護之嫌,倘或阜康真的倒閉了,出告示的人難免扶同欺騙之咎,因而主張重擬,要擬得切實,有什麼說什麼,才是負責的態度。

  「世榮兄!此言差矣!」德馨答說:「如今最要緊是穩定民心。不說阜康信譽卓著,難道說它搖搖欲墜?那一來不等於明告杭州百姓,趕緊來提存兌現?而且正好授人以柄。如果阜康真的擠倒了,胡觀察會說:本來不過一時周轉不靈,只為杭州府出了一張告示,才起的風潮。那時候,請問你我有何話說?」

  吳世榮無以為答,只勉強答說:「府裏總覺得滿話難說,將來替人受過犯不著。」

  「現在還談不到個人犯得著,犯不著這一層。如今最要緊的是把局面穩下來;胡雪巖號稱『財神』,『財神』落難,不是好事,會搞成一路哭的淒慘景象。世榮兄,你要想想後果。」

  「是。」吳世榮越發沒話說了,而德馨卻更振振有詞。

  「就事論事,說阜康『信譽素來卓著』,並沒有錯,他的信用不好,會大半個天下都有他的聯號?所以要救阜康,一定要說胡雪巖有辦法。老實說,阜康不怕銀票兌現,只怕大戶提存;如果把大戶穩住了,心裏就會想,款子存在阜康,白天生利息,晚上睡覺也在生利息,何必提了現銀,擺在家裏?不但大錢不會生小錢,而且惹得小偷強盜眼紅,還有慢藏誨盜之憂。世榮兄,你說我這話是不是?」

  「是!是!」吳世榮完全為他說服了,尤其是想到「慢藏誨盜」這一點,出了盜案,巡撫、按察使以下至地方官,都有責任,唯有藩司不管刑名,可以置身事外。照此看來,德馨的警告,實在是忠告。

  於是傳言告示定稿,謝雲青叫人買來上等梅行紙,找了一個好書手,用碗口大的字,正楷書寫。告示本應用印,但大印未曾攜來,送回衙門去鈐蓋,又嫌費時,只好變通辦法,由吳世榮在他自己的銜名之下,畫了個花押,證明確是杭州府的告示。

  其時奉命去邀客的兩個夥計,相繼回店覆命,卻是無功而返,只為沒有適當的人可邀,倒是有自告奮勇,願意來見藩台及知府的,但爭先恐後,請這個不請那個,反而要得罪人,只好推託去請示了再說。

  從他們的話中聽得出來,擠兌的人群中,並沒有什麼有地位的紳士,足以號召大眾,而爭先恐後想來見官府的,都是無名小卒。既然如此,無足為慮。德馨想了一下,看著吳世榮跟謝雲青問道:「有沒有口才好的人?聲音要宏亮,口齒要清楚,見過大場面,能沉得住氣的。」

  吳世榮尚未開口,謝雲青卻一迭連聲地說:「有,有,就是大人衙門裏的周書辦。」

  「周書辦。」德馨問道:「是周少棠不是?」

  「是,是!就是他。」

  「不錯,此人很行。他怎麼會在這裏?」

  「他跟我們東家是早年的朋友,今天聽說阜康有事,特為來幫忙的。」

  其實,此人是謝雲青特為請來的。原來各省藩司衙門,都有包辦上下忙錢糧的書辦,俗稱「糧書」,公文上往往稱此輩為「蠹吏」,所謂「錢糧」就是田賦,為國家主要的收入,其中弊端百出,最清廉能幹的地方大吏,亦無法徹底整頓,所以稱之為「糧糊塗」。但是這些「蠹吏」另有一本極清楚的底冊,這本底冊,便是極大的財源,亦只有在藩司衙門註冊有案的「糧書」,才能獲得這種底冊。「糧書」是世襲的職務,父死子繼,兄終弟及以外,亦可以頂名轉讓,買這樣一個書辦底缺,看他所管的縣分而定,像杭州府的仁和、錢塘兩縣的糧書,頂費要十幾萬銀子,就是苦瘠山城,亦非兩三萬兩莫辦。

  這周少棠原是胡雪巖的貧賤之交,後來靠胡雪巖的資助,花了五萬銀子買了個專管嘉興府嘉善縣的糧書,只有上下忙開徵錢糧的時候,才到嘉善,平時只在省城裏專事結交,生得一表人才,能言善道。謝雲青跟他很熟,這天因為阜康擠兌,怕應付不下來,特為請了他來幫忙,這時候正好派上用場了。

  當時將周少棠找了來,向德馨及吳世榮分別行了禮,然後滿面陪笑的肅立一旁,聽候發落。

  「周書辦,我同吳知府為了維持市面,不能不出頭來管阜康的事。現在有張告示在這裏,你看了就知道我們的苦心了。」

  「是,是!兩位大人為我們杭州百姓盡心盡力,真正感激不盡。胡大先生跟兩位大人,論公是同事,論私是朋友,他不在杭州,就全靠兩位大人替他作主了。」

  「我們雖可以替他作主,也要靠大家顧全大局才好。說老實話,胡觀察是倒不下來的,萬一真的倒下來了,杭州的市面大受影響,亦非杭州人之福。我請你把這番意思,切切實實跟大家說一說。」

  周少棠答應著,往後退了幾步,向站在客座進口處的謝雲青,使了個眼色,相偕到了櫃房,阜康幾個重要的伙計,以及擬六言告示的戶房書辦都在。

  周少棠一進門就說:「老卜,你這支筆真刮刮叫!」說著,大拇指舉得老高。

  「老卜」是叫戶房書辦,他們身分相同,走得極近,平時玩笑開慣的,當下老卜答說:「我的一支筆不及你的一張嘴,現在要看你的了。」

  「你不要看我的笑話!倒替我想想看,這樁事情,要從哪裏下手?」

  「要一上來就有噱頭,一噱把大家吸住了,才會靜下來聽你吹。」老卜說道:「我教你個法子,你不是會唱『徽調兒』?搬一張八仙桌出去,你在上面一站,像『徐策跑城』一樣,撈起皮袍子下襬,唱它一段『垛板』,包你一個滿堂彩。這一來,什麼都好說了。」

  明明是開玩笑,周少棠卻不當它笑話,雙眼望著空中,眼珠亂轉亂眨了一陣,開口說道:「我有辦法了,要做它一篇偏鋒文章。來,老謝,你叫人搭張八仙桌出去。」

  「怎麼?」老卜笑道:「真的要唱『徐策跑城』?一張桌子跑圓場跑不轉,要不要多搭一張桌子?」

  「你懂個屁!」周少堂轉臉對謝雲青說:「這開門去貼告示,就有學問,沒有預備,門一開,人一擠,馬上天下大亂。現在這樣,你叫他們從旁門搭一張桌子出去,貼緊排門,再把桌子後面的一扇排門卸下來。這一來前面有桌子擋住,人就進不來了。」

  「你呢?」老卜接口,「你從桌子後面爬出去?」

  「什麼爬出去?我是從桌子後面跳上去。」

  「好!好!」謝雲青原就在為一開門,人潮洶湧,秩序難以維持發愁,所以一聽這話,大為高興,立即派人照辦。

  等桌子一抬出去,外面鼓譟之聲稍微安靜了些,及至裏面排門一卸,先出去兩名差役,接著遞出紅告示去。大家爭先恐後往前擠,大呼小叫,鼓譟之聲變本加厲了。

  「不要擠,不要擠!」周少棠急忙跳上桌子,高舉雙手,大聲說道:「杭州府吳大人的告示,我來念。」

  接著他指揮那兩名差役,將紅告示高高舉了起來,他就用唱「徽調」念韻白似地,「照得」云云,有板有眼地念了起來。

  念完又大聲喝道:「大家不要亂動!」

  他這驀地裏一喝,由於量大聲宏,氣勢驚人,別有一股懾人的力量,居然不少人想探手入懷的,手在中途停了下來。

  「為啥叫大家不要亂動?扒兒手就在你旁邊!你來不及想摸銀票來兌現,哪曉得銀票擺在哪裏,已經告訴扒兒手了。銅錢是你的總歸是你的,阜康的銀票,就是現銀,今天不兌,明天兌,明天不兌後天兌,分文不少,哪天都一樣。不過人家阜康認票不認人,你的銀票叫扒兒手摸了去,朝我哭都沒有用。」

  夾槍帶棒一頓排擯,反而將人聲壓了下去,但人叢中卻有人放開嗓子說道:「周少棠,你是唱『徽調兒』,還是賣梨膏糖?」

  此言一出,人叢中頗有笑聲。原來周少棠早年賣過梨膏糖,這一行照例以唱小調來招攬顧客,觸景生情,即興編詞,開開無傷大雅的玩笑,不但要一條極好的嗓子,而且要有一點捷才,周少棠隨機應變的本事,便是在賣梨膏糖那兩年練出來的。

  儘管有人訕笑,他卻神態自若,遊目四顧,趁此機會動動腦筋。等笑聲停住,他大聲說道:「黃八麻子,你不要挖我的痛瘡疤!我周少棠,今天一不唱徽調兒,二不賣梨膏糖,是來為大家打抱不平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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