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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四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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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後這句話,又引起竊竊私議,但很快地復歸於平靜,那黃八麻子又開口了。「周少棠,你為哪個打抱不平?」 「我為大家打!」周少棠應聲而答。 「打哪個?」 「打洋鬼子!」他說:「洋鬼子看我們中國好欺侮,娘賣×的法國人,在安南打不過劉永福,弄兩隻燈籠殼的鐵甲火輪船,在吳淞口外晃啊晃。上海人都是不中用的『剷頭』,自己嚇自己,弄得市面大亂,連帶金字招牌的阜康都罩不住。說來說去,是法國人害人!不過,法國人總算還是真小人,另外殺人不見血,還有比法國更加毒的洋鬼子。」 說到這裏,他故意停下來,看看反應,只聽一片「哪一國,哪一國」發問的聲音。 「要問哪一國,喏,青竹蛇兒口,黃蜂尾上針,兩樣都不毒,最毒英國人。」 對這兩句話,大家報以沉默。此一反應不大好,因為廣濟醫院的梅藤更,頗獲杭州人的好感,而此人是英國人。 「你們只看見梅藤更,」周少棠把大家心裏的疙瘩抓了出來,「梅藤更是醫生,醫家有割股之心,自然是好的。另外呢?第一個是赫德,我們中國的海關,歸他一把抓,好比我們的咽喉給他卡住了!」說著他伸手張開虎口,比在自己脖子上作個扼喉的姿勢,「他手鬆一鬆,中國人就多吃兩口飯,緊一緊就要餓肚皮!這個娘賣×的赫德,他只要中國人吃『黑飯』,不要中國人吃白飯。」 說到這裏,恰好有個涕泗橫流的後生,極力往外擠,引起小小的騷動,給了周少棠一個借題發揮的機會。 「你看你,你看你!」他指著那後生說:「年紀輕輕不學好,吃烏煙!癮頭一來,就是這副鬼相。不過,」他提高了聲音,「也不要怪他,要怪殺人不見血的英國人!沒有英國人,今天阜康沒有事。」 「周少棠,你不要亂開黃腔,阜康顯原形,跟英國人啥相干?撒不出屙怪茅坑,真正氣數。」 責問的是黃八麻子,詞鋒犀利。周少棠不慌不忙地答道:「你說我開黃腔,我又不姓黃。」 話一出口,立刻引起一陣爆笑,還有拍手頓足,樂不可支的。這又給周少棠一個機會,等笑聲略停,大聲向黃八麻子挑戰。 「黃八麻子,你說撒不出屙怪茅坑,是要怪茅坑不好,你敢不敢同我辯一辯?」 「別人怕你的歪理十八條,我姓黃的石骨鐵硬的杭鐵頭,偏要戳穿你的西洋鏡。」 「是杭鐵頭,莫非我是蘇空頭?放馬過來!」 大家一看有好戲看了,自動讓出一條路來,容黃八麻子擠到前面,便有人喊:「上去!上去!」更有人將他抬了起來。周少棠很有風度,伸手拉了他一把,自己偏到一邊,騰出地方來讓他對立。 經此鼓舞的黃八麻子,信心更足了,「周少棠,我辯不過你輸一桌酒席。」他問:「你輸了呢?」 「我輸了,一桌酒席以外,當場給大家磕頭賠不是。」 「好!你問我答,我問你答,答不出來算輸。你先問。」 周少棠本就想先發問,如下圍棋的取得「先手」,所以一聽黃八麻子的話,正中下懷,當即拱拱手說:「承讓,承讓!」 「不必客氣,放馬過來。」黃八麻子,人高馬大,又站在東面,偏西的陽光,照得他麻子粒粒發亮,只見他叉手仰臉,頗有睥睨一世的氣概。 「請問,現在有一種新式繅絲的機器,你曉得不曉得?」 「曉得。」黃八麻子看都不看地回答。 「這種機器,一部好當一百部紡車用,你曉得不曉得?」 「曉得。」 「既然一部機器,好當一百部紡車用,那麼,算他每家有五部紡車,二五得十,加十倍變一百,就有二十家人家的紡車沒用處了,這一點你曉得不曉得?」 「曉得。」 「二十家的紡車沒有用處,就是二十家人家沒飯吃。這一點,你當然也曉得。」周少棠加了一句:「是不是?黃八麻子請你說。」 「這有啥好說的?」黃八麻子手指著周少棠說:「這件事同阜康要上排門,有啥關係?你把腦筋放清楚來,不要亂扯。」 「你說我亂扯就亂扯,扯到後來,你才曉得來龍去脈,原來在此!那時候已經晚了,一桌酒席輸掉了。」 「哼哼!」黃八麻子冷說,「倒要看看是我輸酒席,還是你朝大家磕頭。」 「好!言歸正傳。」周少棠問:「雖然是機器,也要有繭子才做得出絲,是不是?」 「這還用你說!」 「那麼,沒有繭子,他的機器就沒有用了,這也是用不著說的。現在,我再要問你一件事,他們的機器是哪裏來的?」 「當然是外洋來的。」 「是哪個從外洋運來的?」 「我不曉得,只有請教你『萬寶全書缺隻角』的周少棠了。」 「這一點,倒不在我『缺』的那隻『角』裏面,我告訴你,怡和洋行,大班是英國人。」周少棠這時變了方式,面朝大眾演說:「英國人的機器好,就是嘴巴大,一部機器要吃掉我們中國人二十家做給人家的飯。大家倒想,有啥辦法對付?只有一個辦法,根本叫他的機器餓肚皮。怎麼餓法,不賣繭子給他。」 這時台底下有些騷動了,「嗡、嗡」的聲音出現在好幾處地方,顯然是被周少棠點醒了,有些摸到胡雪巖的苦衷了。 這樣的情況不能繼續下去,否則凝聚起來的注意力一分散,他的話就說不下去了,因此找到一個熟人,指名發問。 「喂,小阿毛,你是做機坊的,你娘是『湖絲阿奶』,你倒說說看!」 在家絡絲,論件計酬,貼補家用的婦女,杭州人稱之為「湖絲阿奶」,小阿毛父子都是織造衙門的織工,一家人的生計都與絲有關,對於新式繅絲廠的情況相當清楚,當即答說:「我娘先沒有『生活』做,現在又有了。」 「是啥辰光沒有『生活』做?」 「上海洋機廠一開工,就沒有了。」 「現在為啥又有了呢?」 「因為洋機廠停工。」 「洋機廠為啥停工?」 「我不曉得。」 「你曉不曉得?」周少棠轉臉問黃八麻子,但不等他回答,自己說了出來,「是因為不賣繭子給它。」然後又問:「養蠶人家不賣繭子,吃什麼?繭子一定要賣,不賣給洋鬼子,總要有人來買?你說,這是哪一個?」 黃八麻子知道而不肯說,一說就要輸,所以硬著頭皮答道:「哪個曉得?」 「你不曉得我告訴你!喏!」周少棠半轉回身子,指著「阜康錢莊」閃閃生光的金字招牌說:「就是這裏的胡大先生,」 「周少棠,你又要捧『財神』的卵泡了!」黃八麻子展開反擊,「胡大先生囤的是絲,繭子沒有多少,事情沒有弄清楚,牛皮吹得嘩打打,這裏又沒有人買你的梨膏糖。」 「我的梨膏糖消痰化氣。你倒想想看,那時節,只要你晚上出去賭銅錢到天亮不回來,你娘就要來買我的梨膏糖吃了。」 這是周少棠無中生有,編出來的一套話,氣得黃八麻子頓足戟指地罵:「姓周的,你真不要臉,亂說八道,哪個不曉得我姓黃的從來不賭銅錢的!」 這時人叢中已有笑聲了,周少棠卻故意開玩笑說:「你晚上出去,一夜不回家,不是去賭銅錢,那就一定去逛『私門頭』。這一來,你老婆都要來買我的梨膏糖了。」 台下哄然。黃八麻子咬牙切齒卻無可奈何。周少棠仍是一副憊懶的神情,相形之下,越發惹笑。 「你不要生氣!」周少棠笑道:「大家笑一笑就是消痰化氣。老弟兄尋尋開心,犯不著認真;等一息,我請你吃『皇飯兒』。現在,」他正一正臉色:「我們話說回頭。」 接下來,周少棠又訴諸群眾了,他將胡雪巖囤絲,說成是為了維護養蠶做絲人家的利益,與洋商鬥法。他說,洋商本來打算設新式繅絲廠,低價收買繭子,產絲直接運銷西洋,「中國人只有辛辛苦苦養蠶,等『蠶寶寶上山』結成繭子,以後,所有的好處,都歸洋鬼子獨吞了!」他轉臉問黃八麻子:「你們說,洋鬼子的心腸狠不狠?你有啥話好幫他們說?」 這句話惹火了他的對手,「周少棠,你不要含血噴人,我哪裏幫洋鬼子說過好話?只有你,捧『財神』的卵泡!」黃八麻子指著他說:「你有本事,說出阜康收了人家的存款,可以賴掉不付的道理來,我佩服你。」 「黃八麻子,你又亂開黃腔了!你睜開眼睛看看紅告示,我們杭州府的父母官說點啥,藩台大人又說點啥?胡大先生手裏有五萬包絲,一包四百兩,一共兩千萬,你聽清楚,兩千萬兩銀子,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,要四十萬個,為啥要賴客戶的存款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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