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四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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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賴,那麼照付啊!」黃八麻子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在空中揚一揚說:「你們看,阜康的銀票,馬上要『擦屁股,嫌罪過』了。」 他這一著,變成無理取鬧,有些潑婦的行徑了。周少棠不慌不忙地將手一伸:「你的銀票借我看看!你放心,當了這麼多人,我不會騙你、搶你的。」 這一下,黃八麻子知道要落下風了,想了一下硬著頭皮將銀票交了過去,「一共五張,兩千六百多兩銀子,看你付不付,」他心裏在想,周少棠繃在情面上,一定會如數照付,雖然嘴上吃了虧,但得了實惠,還是划算的。 周少棠不理他的話,接過銀票來計算了一下,朝後面喊道:「兌一千四百四十兩銀子出來!聽到沒有?」 謝雲青精神抖擻地高聲答應:「聽到。」 「對不起!現在兌不兌不是阜康的事情了,藩台同杭州府兩位大人在阜康坐鎮,出告示一千兩以下照付,一千兩以上等阜康老闆回來,自會理清楚,大人先生的話,我們只有照聽不誤。」他撿出一張銀票遞了回去,「這張一千二百兩的,請你暫時收回,等胡大先生回來再兌,其餘四張,一共一千四百四十兩,喏,來了!」 阜康的伙計抬上來一個籮筐,將銀子堆了起來,二十八個大元寶,堆成三列,另外四個十兩頭的元絲。都是剛出爐的「足紋」,白光閃閃,耀眼生花。 「先生,」謝雲青在方桌後面,探身出來,很客氣地說:「請你點點數。」 「數是不要點了,一目了然。不過,」黃八麻子大感為難,「我怎麼拿呢?」 「照規矩,應該送到府上。不過,今天兌銀票的人多,實在抽不出人。真正對不住,真正對不住!」說著,謝雲青連連拱手。 「好了,好了!」人叢中有人大喊:「兌了銀子的好走了,前客讓後客!大家都有分。」 這一催促提醒了好些原有急用、要提現銀的人。熱鬧看夠了,希望阜康趕緊卸排門開始兌銀,所以亦都不耐煩地鼓譟,黃八麻子無可奈何,憤憤地向周少棠說:「算你這張賣梨膏糖的嘴厲害!銀子我也不兌了,銀票還我!」 「對不起,對不起!」謝雲青賠笑說道:「等明天稍為閒一閒,要用多少現銀,我派『出店』,送到府上。喏,這裏是原票,請收好了。」 「八哥,八哥!」周少棠跳下桌,來扶黃八麻子,「多虧你捧場。等下『皇飯兒』你一定要賞我個面子。」 *** 周少棠耍了一套把戲。黃八麻子展示了一個實例,即便是提一千兩銀子,亦須有所準備,一千兩銀子五十五斤多,要個麻袋,起碼還要兩個人來挑,銀子分量重,一個人是提不動的。 這一來,極大部分的人都散去了,也沒有人對只准提一千兩這個限額,表示異議,但卻有人要求保證以後如數照兌,既不必立筆據,無非一句空話,謝雲青樂得滿口答應。不過要兌現銀的小戶,比平常是要多得多,謝雲青認為應該做得大方些,當場宣布,延時營業,直到主顧散光為止,又去租來兩盞煤氣燈,預備破天荒地做個夜市。 偌大一場風波,如此輕易應付過去,德馨非常滿意。周少棠自然成了「英雄」,上上下下無不誇獎。不過大家也都知道,風潮只是暫時平息,「重頭戲」在後面,只待「主角」胡雪巖一回來便要登場了。 ▼第四章 夜訪藩司 胡雪巖船到望仙橋,恰正是周少棠舌戰黃八麻子,在大開玩笑的時候,螺螄太太午前便派了親信,沿運河往北迎了上去,在一處關卡上靜候胡雪巖船到,遇船報告消息。 這個親信便是烏先生。他在胡家的身分很特殊,既非「師爺」,更非「管事」,但受胡雪岸或螺螄太太的委託,常有臨時的差使。這個人當螺螄太太與胡雪巖之間的「密使」,自然是最適當的人選。 「大先生,」,他說:「起暴風了。」 不說起風波,卻說「起暴風」,胡雪巖的心一沉,但表面不露聲色,只說:「你特為趕了來,當然出事了。什麼事?慢慢說。」 「你在路上,莫非沒有聽到上海的消息?」 等烏先生將由謝雲青轉到螺螄太太手裏的電報,拿了出來,胡雪巖一看色變,不過他矯情鎮物的工夫過人,立即恢復常態,只問:「杭州城裏都曉得了?」 「當然。」 「這樣說,杭州,亦會擠兌?」 「羅四姐特為要我來,就是談這件事——」 烏先生遂將謝雲青深夜報信,決定阜康暫停營業,以及螺螄太太親訪德馨求援,德馨已答應設法維持的經過,細說了一遍。 胡雪巖靜靜聽完,第一句話便問:「老太太曉得不曉得?」 「當然是瞞牢的。」 「好!」胡雪巖放心了,「事情已經出來了,著急也沒有用。頂要緊的是,自己不要亂。烏先生,喜事照常辦,不過,我恐怕沒有工夫來多管,請你多幫一幫羅四姐。」 「我曉得。」烏先生突然想起:「羅四姐說,大先生最好不要在望仙橋上岸。」 胡雪巖上船下船,一向在介乎元寶街與清河坊之間的望仙橋,螺螄太太怕惹人注目,所以有此勸告。但胡雪巖的想法不同。 「既然一切照常,我當然還是在望仙橋上岸。」胡雪巖又問:「羅四姐原來要我在啥地方上岸?」 「萬安橋。轎子等在那裏。」烏先生答說:「這樣子,我在萬安橋上岸,關照轎子仍舊到望仙橋去接。」 胡雪巖的一乘綠呢大轎,華麗是出了名的,抬到望仙橋,雖然已經暮色四合,但一停下來,自有人注目。加以烏先生了解胡雪巖的用意,關照來接轎的家人,照舊擺出排場,身穿簇新棉「號褂子」的護勇,碼頭上一站,點起官銜燈籠,頓時吸引了一大批看熱鬧的行人。 見此光景,胡雪巖改了主意。 往時一回杭州,都是先回家看娘,這一次怕老娘萬一得知滬杭兩處錢莊擠兌,急出病來,更加不放心。但看到這麼多人在注視他的行蹤,心裏不免設身處地想一想,如果自己是阜康的客戶,又會作何想法? 只要一拋開自己,胡雪巖第一個念頭便是:不能先回家!多少人的血汗錢託付給阜康,如今有不保之勢,而阜康的老闆居然好整以暇地光顧自己家裏,不顧別人死活,這口氣是嚥不下的。 因此船一靠岸,他先就詢問:「雲青來了沒有?」謝雲青何能不來?不過他是故意躲在暗處,此時閃出來疾趨上前,口中叫一聲:「大先生!」 「好,好!雲青,你來了!不要緊,不要緊,阜康仍舊是金字招牌。」 他特意提高了聲音說,「我先到店裏。」 店裏便是阜康。轎子一到,正好店裏開飯,胡雪巖特為去看一看飯桌,這種情形平時亦曾有過,但在這種時候,他竟有這種閒情逸致,就不能不令人驚異了。 「天氣冷了!」胡雪巖問謝雲青說:「該用火鍋了。」 「年常舊規,要冬至才用火鍋。」謝雲青說:「今年冬至遲。」 「以後規矩改一改。照外國人的辦法,冬天到寒暑表多少度,吃火鍋,夏天,則多少度吃西瓜。雲青,你記牢。」 這是穩定「軍心」的辦法,表示阜康倒不下來,還會一年一年開下去。 謝雲青當然懂得這個奧妙,一迭連聲地答應著,交代「飯司務」從第二天起多領一份預備火鍋的菜錢。 「阜康的飯碗敲不破的!」有人這樣在說。 在聽謝雲青的細說經過時,胡雪巖一陣陣胃冷中,越覺得僥倖,越感到慚愧。 事業不是他一人能創得起來的,所以出現今天這種局面,當然也不是他一個人的過失,但胡雪巖雖一想起宓本常,就恨不得一口唾沫當面吐在他臉上,但是,這種念頭一起即消,他告訴自己,不必怨任何人,連自己都不必怨,最好忘記掉自己是阜康的東家,當自己是胡雪巖的「總管」,胡雪巖已經「不能問事」,委託他全權來處理這一場災難。 他只有盡力將得失之心丟開,心思才能比較集中,當時緊皺雙眉,閉上眼睛,通前澈後細想了以後說:「面子就是招牌,面子保得住,招牌就可以不倒,這是一句總訣。雲青,你記牢!」 「是,我懂。」 「你跟螺螄太太商量定規,今天早晨不開門,這一點對不對,我們不必再談。不過,你要曉得,拆爛汙的事情做不得。」 「我不是想拆爛汙——」 「我曉得。」胡雪巖搖搖手阻止他說:「你不必分辯,因為我不是說你。不過,你同螺螄太太有個想法大錯特錯,你剛才同我說,萬一撐不住,手裏還有幾十萬款子,做將來翻身的本錢。不對,抱了這種想法,就輸定了,永遠翻不得身。雲青,你要曉得,我好像推牌九,一直推得是『長莊』,注碼不管多少都要,你輸得起,我贏得進,現在手風不順,忽然說是改推『剷莊』,盡多少銅錢賭,自己留起多少,當下次的賭本,雲青,沒有下次了,賭場裏從此進不去了!」 謝雲青吸了口冷氣,然後緊閉著嘴,無從贊一詞。 「我是一雙空手起來的,到頭來仍舊一雙空手,不輸啥!不但不輸,吃過、用過、闊過,都是賺頭。只要我不死,你看我照樣一雙空手再翻起來。」 「大先生這樣氣概,從古到今也沒有幾個人有。不過,」謝雲青遲疑了一下,終於說了出來:「做生意到底不是推牌九。」 「做生意雖不是推牌九,道理是一樣的,『賭奸賭詐不賭賴』。不卸排門做生意,不講信用就是賴!」 「大先生這麼說,明天照常。」 「當然照常!」胡雪巖說:「你今天要做一件事,拿存戶的賬,好好看一看,有幾個戶頭要連夜去打招呼。」 「好。我馬上動手。」 「對。不過招呼有個打法,第一,一向初五結息,現在提早先把利息結出來,送銀票上門。」 「是。」 「第二,你要告訴人家年關到了,或者要提款,要多少,請人家交代下來好預備。」 「嗯、嗯、嗯。」謝雲青心領神會地答應著。 能將大戶穩定下來,零星散戶,力能應付,無足為憂。胡雪巖交代清楚了,方始轉回元寶街,雖已入夜,一條街上依舊停滿了轎馬,門燈高懸,家人排班,雁行而立,彷彿一切如常,但平時那種喧嘩熱鬧的氣氛,卻突然消失了。 轎子直接抬到花園門口,下轎一看,胡太太與螺螄太太在那裏迎接,相見黯然,但只轉瞬之間,螺螄太太便浮起了笑容,「想來還沒有吃飯?」她問:「飯開在哪裏?」 這是沒話找話,胡雪巖根本沒有聽進去,只說:「到你樓上談。」他又問: 「老太太曉得不曉得,我回來了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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