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四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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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頓排揎,將德馨說得啞口無言;「看起來我是沒有做對。」他問:「如今該怎麼彌補?」 「只有我去一趟,去看羅四姐,就說你當時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,沒有敢說,特為要我通知羅四姐,看是要怎麼辦才妥當。」 「好!」德馨答說:「不過也不必今天晚上,明兒一大早好了。」 「不!這跟救火一樣,耽誤不得。」 「好吧!那就辛苦你了。」 「辛苦小事,你得給我一個底,我才好跟人家去談。」蓮珠又說:「我的意思是你能給他擔多少風險?」 「這要看他們的情形,譬如說一、二十萬銀子可以維持住的,我就打電報請寧波關代墊,歸藩庫歸還。窟窿太大,可就為難了。」 「那麼,到底是十萬呢?還是二十萬?」 「二十萬吧!」 於是先遣阿福去通知,隨後一乘小轎,悄悄將蓮珠抬到元寶街。其時三更已過,胡雪巖在百獅樓上與螺螄太太圍爐低語,談的卻不是阜康,也不是絲繭,而是年輕時候的往事。 這是由扶乩談起來的,「烏先生接了你回來,你到阜康,他回家,順路經過一處乩壇,進去看了看,也替我們求了一求,看前途如何?哪曉得降壇的是一位大忠臣,叫什麼史可法。烏先生知道這個人,說是當初清兵到揚州時殉難的。」螺螄太太問道:「老爺,你曉得不曉得這個人?」 「聽說過。」胡雪巖問:「史可法降壇以後怎麼說?」 「做了一首詩。喏,」螺螄太太從梳妝台抽斗中取出一張黃紙,遞給胡雪巖說:「你看。」 黃紙上寫的是一首七絕:「江黑雲寒閉水城,飢兵守堞夜頻驚,此時自在茅檐下,風雨蕭蕭聽柝聲。」胡雪巖將這首詩吟哦數過,方始開口。 「烏先生看了這首詩,有沒有給你破解?」 「有的。烏先生說,這首詩一定是史可法守揚州的時候做的,情形是很危險,不過為人要學史可法,穩得住!管他兵荒馬亂,自自在在睡在茅檐下,聽風聽雨,聽城頭上打更。」 「他人是很穩,不過大明的江山沒有穩住。我看這首詩不是這個意思。」 「那麼,老爺你說,是啥意思。」 「那時候史可法手裏有幾十萬人馬,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、左大人,兵多沒有用,真正叫一籌莫展。早知如此,不如不要當元帥、帶兵馬,做個一品老百姓,肩上沒有千斤重擔,就睏在茅檐下面,自自在在一顆心是安逸的。」胡雪巖聲音淒涼地說:「羅四姐,如果當年你嫁了我,我沒有同王撫台的那番遭遇,憑我們兩個人同心協力,安安穩穩吃一口飽飯,哪裏會有今天的苦惱。」 由此開始,細數往事,又興奮、又悲傷,但不管興奮悲傷都是一種安慰。正在談得入神時忽然得報,說蓮珠馬上要來,不由得都愣住了。 蓮珠此來,目的何在,雖不可知,但可斷定的是,一定出於好意,而且一定有極緊要的事談。因此,要考慮的是在什麼地方接見,胡雪巖應該不應該在場。 在這時候,當然不容他們從容商議,螺螄太太本想在那間專為接待貴客,裝飾得金碧輝煌的「藏翠軒」接見,但時已隆冬,即令現搬幾個大火盆過去,屋子也一時暖和不起來,所以稍想一想,當機立斷地對胡雪巖說:「你先從後樓下去,等一下從前樓上來。」 胡雪巖點一點頭,匆匆而去。螺螄太太便下樓親自接了蓮珠上來,一大群丫頭圍繞著,捧鳳凰似地接蓮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張安樂椅上,手爐、腳爐、清茶、水果一一送到面前。螺螄太太顧不得跟她說話,只是指揮著丫頭招待客人,直待告一段落,丫頭都退了出去,她才開口。 「有啥事情,打發人來通知我一聲,我去看你就是。這麼冷的天,萬一凍出病來,叫我們心裏怎麼過意得去?」 「你我不分彼此,與其請你來,多費一層周摺,我也仍舊是耽誤工夫,倒不如我親自來一趟。」蓮珠四面看了一下問:「胡大先生不在這裏?」 「去通知他了,馬上就會來的。」 「趁胡大先生不在這裏,我先跟你說了吧!胡大先生在我們那裏,不是來了個電報嗎?是寧波打來的,通泉、通裕都出毛病了!我們老爺怕他剛回杭州,心境不好,沒有敢告訴他,特為讓我來一趟,跟你來談。」 螺螄太太心裏一跳,但不能不強自鎮靜,「多謝,多謝!」她還要再說下去時,只聽樓梯上有腳步聲,便停了下來。 「老爺來了!」有個丫頭掀開門簾說。 「羅四姐!」蓮珠問說:「要不要當著他的面談?」 「瞞也瞞不住的。」 「好!」 其時胡雪巖已經衣冠整齊地一路拱手、一路走進來說道:「失迎,失迎!二太太這麼晚還來,當然是為我的事,這份情分,真正不知道怎麼說了!」 「自己人不必說這些話。」蓮珠說道:「剛剛寧波來的電報,沒有拿給你看的緣故,我跟羅四姐說過了,她說不必瞞你,那就請你先看電報。」 *** 寧波的情形,在胡雪巖真所謂變起不測,因為宓本常在那裏,他維持不住上海的阜康,莫非連寧波的「兩通」都會撐不起來? 但也因此使他想到,這或許是宓本常的運用,亦未可知,雖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?不過有一點是很明顯的,宓本常本來就已有「拆爛汙」的跡象,如果自己再出頭去管寧波的事,越發會助長他「天塌下來有長人頂」的想法,因此,他覺得如今首要之著,是藉重寧波官場的勢力,逼一逼宓本常,讓他的把所有的力量拿出來。 於是他說:「不瞞二太太說,這回的事情,總怪我有眼無珠,用錯了人。上海阜康的檔手叫宓本常,他是寧波人,瞞著我私下同他的親戚做南北貨生意,聽說有兩條沙船在海裏,叫法國兵船打沉了,虧空的是阜康的款子,數目雖然不大,而在目前銀根極緊的當口,就顯得有關係了。此刻他人在寧波,通泉、通裕的情形,是不是他弄出來的,我不敢說。不過,以他的手面,要維持通泉、通裕是辦得到的。藩台肯替我墊二十萬銀子,實在感激不盡,不過二太太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,說實話,徒然連累好朋友,並不是好辦法,做事要做得乾淨、澈底,我胡某人最好面子,如今面子撕了一條縫,補起來容易,就怕這裏彌補了,那面又裂開,所以我現在的想法是,先要保住沒有裂開的地方。二太太,請你先替我謝謝藩台,同時請你把我的意思,同藩台說一說。」 聽他長篇大套地在談,蓮珠不斷點頭,表示完全能領會他的意思,等他說完,隨即答道:「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對的,我一定把你的話,同我們老爺說到,幫你的忙,要從大處去落墨。不過,寧波的事,你還沒有說出一個辦法來!」 「是。」胡雪巖答說:「宓本常在寧波,找到宓本常,就可以責成他來維持。請藩台就照意思擬覆電好了。」 「如果宓本常不聽呢?」蓮珠問說:「是不是什麼手段都可以用?」 這便是說,是否可以拘禁到訊?螺螄太太對宓本常猶有好感,深恐他吃虧便即說道:「打狗看主人面,他雖做錯了事,到底是我們的人。這一點——」她頓住了,不知道該怎麼說。 「這一點,我們都很明白。不過,人家不知道,電報當中也很難說得清楚。」蓮珠想了一下說:「是不是胡大先生請你的師爺擬個稿子,我帶回去,請我們老爺照發?」 胡雪巖答應著,下樓而去。蓮珠目送他走遠了,執著螺螄太太的手,欲言又止,臉上是萬般無奈的神情,讓螺螄太太反過來不能不安慰她了。 「我曉得你替我們難過,不過,你請放心,不要緊的,船到橋門自會直。」 「羅四姐,」蓮珠嘆口氣說:「我同我們老爺,真是恨不得能平空發一筆大財!」 「你不要這樣子說。」螺螄太太極其感動,也緊握著她的雙手,「我同胡大先生最難過的,也就是連累藩台同你替我們擔心。這份人情債,只怕要欠到來生了。」 聽得這話,蓮珠悚然動容,緊盯著她看了好一會,方始問道:「羅四姐,你到底有什麼打算?」 螺螄太太愕然,好一會才明白她的意思,「你倒說說看,」她反問一句:「應該怎麼個打算?」 「我不知道。我總覺得到了這個時候,總應該仔細想一想。羅四姐,」蓮珠是極冷靜的語氣,「我們是自己人,旁觀者清,我見到了不能不提醒你。」 這話大有文章了,螺螄太太急急問說:「是不是藩台有什麼消息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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