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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八


  「不是他有什麼消息,如果他有了什麼消息,事情只怕就來不及了。」

  螺螄太太心一沉,怔怔地思索了好一會問說:「藩台是不是有什麼話?」

  「話是沒有。不過他著急是看得出來的。」

  迂迴吞吐,說了好一會,螺螄太太方始明白蓮珠的意思,是暗示她如果覺得有將財物寄頓他處的必要,她可以效勞。

  蓮珠一向言辭爽脆深刻,隱微難達之情,在她往往三、五句話,便能直透深處。唯獨這件事如此難於出口,其中的道理,在同樣善體人情的螺螄太太;不難明白,正因為交情厚了,才不易措詞。

  因為,要談這件事,便有一個不忍出口的前提,就是阜康的風潮,會牽連到許多衙門來提公款,倘或無以應付,即可查封財產備抵,而猶不足,不可避免地就會抄家。

  蓮珠一面說,一面心裏就有一種顧忌,是設想螺螄太太聽了她的話以後的想法:什麼!已經看得我們胡家要抄家了。照此看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,沒有存著好心。

  如果再談到寄頓財物,似乎坐實了她沒有存著好心,胡家抄家於她有什麼好處?不就可以吞沒了寄存的財物了嗎?不但抄家,最好充軍、殺頭,才能永絕後患。

  在這樣的顧慮之下,微稍聰明些的人都知道,這不是談這件事的時候。但像這種寄頓家財,以防籍沒的事,時機最要緊,愈早部署愈好。蓮珠必是想到了這一點,正見得是為好朋友深謀遠慮的打算。

  轉念到此,螺螄太太異常感動,「蓮姐,不枉我們同燒過一爐香。真正是急難可以倚靠,比同胞還親的姐妹。」她聲音急促地說:「不過,蓮姐,我現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,我有點首飾,初五那天還要戴,過了這場喜事,我理好了送到你那裏去。」

  這一說蓮珠反倒推辭了,她主要的是要提醒螺螄太太,應該有最壞的打算。如今看她顯然已領會到了,那就不必亟亟,「羅四姐,你懂我的意思就好。」

  她說,「現在也還不到那步田地,不過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,但願你們逢凶化吉,遇難成祥,我今天的這番心裏的話,完全是多餘的。」

  「蓮姐,算命的都說我命中有『貴人』,你今天就是。但願如你金口,等這場風潮過了,蓮姐,我們到普陀去燒香,保佑藩台高升撫台,你老來結子,生個白胖兒子。」

  「不要說笑話了。」蓮珠的臉一紅,囁嚅了好一會說,「不知道你們胡慶餘堂,有沒有好的調經種子丸?」

  「有,有!我明天叫人送來。」

  「不要,不要!」蓮珠連連搖手,「傳出去笑死人了。」

  「那麼,改天我親自帶來。」

  於是促膝低語談了許多房幃間的心得,一直到胡雪巖重新上樓,方始結束。此時此地居然有這樣的閒情逸致,且不說螺螄太太,連蓮珠亦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。

  「稿子是擬好了,請二太太看看,有不妥當的地方,再改。」

  「唷!胡大先生,我哪裏看得懂。你說給我聽聽好了。」

  「大意是——」

  大意是告訴寧波關監督瑞慶,說胡雪巖的態度光明磊落,通泉、通裕的倒閉,雖非始料所及,但一定會負責到底,而且以胡雪巖的實力,亦必能轉然為安。

  但阜康受時間的影響,事出無奈,為了維持市面,只可盡力協助,不宜逼迫過急,反生事端。接著提到宓本常在寧波,希望瑞慶即刻傳他到案,責成他料理『兩通』,但所用手段,宜以勸導為主。語氣婉轉周至,而且暗示瑞慶,若能費心盡力,料理妥當,德馨會面陳巡撫,今年的年終考績,必有優異的「考語」。

  「好!好!」蓮珠滿口答應,「我請我們老爺,馬上發出去。」

  「是!多謝二太太。」

  「我要走了。」蓮珠起身說道:「你們也早點休息,初五辦喜事,一定要把精神打起來。」

  ▼第五章 迴光返照

  從第二天起,阜康照常開門,典當、藥店、絲行,凡是胡雪巖的事業,無不風平浪靜。大家都興致勃勃地注視著初五那一天胡家的喜事,阜康的風潮為一片喜氣所沖淡了。

  迎親是在黃昏,但東平巷從中午開始,便擠滿了看熱鬧的人,各式各樣的燈牌、彩亭,排出去兩三里路,執事人等,一律藍袍黑褂,槓抬的伕子是簇新的藍綢滾紅邊的棉襖,氣派非凡。

  其時元寶街胡家,從表面來看,依舊是一片興旺氣象,裏裏外外,張燈結彩,轎馬紛紛,笑語盈盈,只是仔細看去,到處都有三、五人聚集在一起,竊竊私議,一見有主人經過,不約而同都縮口不語,茫然地望著遠處,看在眼裏,令人無端起不安之感。

  這種情形,同樣地也發生在花園中接待堂客之處,而最令人不安的是,看不見「新娘子」,也就是三小姐,不知道躲在何處?據老媽子、丫頭們悄悄透露的消息,說是三小姐從這天一早就哭,眼淚一直沒有停過。「新娘子」上花轎以前捨不得父母姐妹,哭一場原是不足為奇的事,但一哭一整天,就不能不說是罕見之事了。

  不過,熟知胡家情形的客人,便覺得無足為奇。原來這三小姐的生母早逝,她跟胡雪巖在杭州二次失陷於「長毛」時,曾共過患難,因此賢惠的胡太太將三小姐視如己出,在比較陌生的堂客面前,都說她是親生女兒,從小嬌生慣養,加以從她出生不久,胡雪巖便為左宗棠所賞識,家業日興,都說她的命好,格外寵愛,要什麼有什麼,沒有不如意的時候,但偏偏終身大事不如意,在定親以後,才慢慢知道,「新郎倌」阿牛,脾氣同他的小名一樣,粗魯不解溫柔,看唱本,聽說書,離「後花園私訂終身」的「落難公子」的才貌,差得十萬八千里都不止。

  原本就一直委屈在心,不道喜期前夕,會出阜康錢莊擠兌的風潮,可想而知的,一定會有人說她命苦。她也聽說,王善人想結這門親,完全是巴結她家的財勢,如果娘家敗落,將來在夫家的日子就難過了。

  她的這種隱痛,大家都猜想得到,但沒有話去安慰她,她也無法向人訴苦,除了哭以外,沒有其他的辦法,可以使她心裏稍為好過些,當然,胡太太與螺螄太太都明白她的心境,但找不出一句紮紮實實的話來安慰她。事實上三小姐的這兩個嫡母與庶母,也是強打精神在應酬賀客,心裏有著說不出的苦,自己都希望怎麼能有一個好消息稍資安慰,哪裏還能挖空心思來安慰別人?

  「不要再哭了!眼睛已經紅腫了,怎麼見人?」胡太太只有這樣子一遍一遍地說,雙眼確是有點腫了,只有靠丫頭們一遍一遍地打了新手巾來替她熱敷消腫。

  及至爆竹喧天,人聲鼎沸,花轎已經到門,三小姐猶自垂淚不止,三催四請,只是不動身。胡太太與螺螄太太還有些親近的女眷,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還是螺螄太太有主意,請大家退後幾步,將凳子拉一拉近,在梳妝台前緊挨著三小姐坐下,輕聲說道:「你老子養到你十九歲好吃好穿好嫁妝,送你出門,你如果有點良心,也要報答報答你老子。」

  這一說很有效驗,三小姐頓時止住了哭聲,雖未開口而看著螺螄太太的眼睛卻在發問:要如何報答。

  「你老子一生爭強好勝,尤其是現在這個當口,更加要咬緊牙關撐守。不想『爺要爭氣,兒要撒屁』,你這樣子,把你老子的銳氣都哭掉了!」

  「哪個說的?」三小姐胸一挺,一副不服氣的神情。

  「這才是,快拿熱毛巾來!」螺螄太太回頭吩咐。

  「馬上來!」丫頭答得好響亮。

  「三小姐!我有一扣上海匯豐銀行的存摺,一萬兩銀子,你私下藏起來,不到要緊時候不要用。」螺螄太太又說:「我想也不會有啥要緊的時候,不過『人是英雄錢是膽』,有這扣摺子,你的膽就壯了。」說著,塞過來一個紙包,並又關照:「圖章是一個金戒指的戒面,上面一個『羅』字。等等到了花轎裏,你頂好把戒指戴在手上。」

  她說一句,三小姐點一點頭,心裏雖覺酸楚,但居然能忍住了眼淚。

  ***

  胡家的喜事,到新郎倌、新娘子「三朝回門」,才算告一段落。但這三天之中,局勢又起了變化,而且激起了不小的風潮。

  風潮起在首善之地的京城。十一月初六,上海的消息傳到天津,天津再傳到北京,阜康福頓時被擠,白惟賢無以應付,只好上起排門,溜之大吉。地痞起鬨,半夜裏打開排門放搶,等巡城御史趕到,已經不成樣子了。

  第二天一早來擠兌的人更多。順天府府尹只好會同巡城御史出安民布告,因為京城的老牌錢莊,一共四家,都開在東四牌樓,字號是恆興、恆和、恆利、恆源,有名的所謂「四大恆」,向來信用卓著,這時受了阜康福的影響,亦是擠滿了要兌現銀的客戶。「四大恆」如果一倒,市面不堪設想,所以地方官不能不出面維持,規定銀票一百兩以下照付,一百兩至一千兩暫付五十兩,一千兩以上暫付一百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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