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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一


  「好!現在再談款子從哪裏撥?這方面我是外行,只有你們自己琢磨。」

  於是胡雪巖與古應春稍作研究,便決定了辦法,由匯豐銀行匯一筆款子給徐用儀,請他支配。為了遮人耳目,這筆款子要由古應春出面來匯。當然,這一點先要在密電中交代明白。

  要斟酌的是不知道應該匯多少?胡雪巖想了一會說:「我記得去年一共花了三萬有餘、四萬不到。」胡雪巖說:「今年要多送,就應該匯六萬銀子。」

  「至於哪個該送多少?汪敬賢那裏有單子,請小雲找他去拿就是。」胡雪巖說。

  德馨點點頭說:「電報上應該這麼說:雪巖雖在難中,對言路諸公及本省京官卒歲之年,仍極關懷,現由某某人出面自匯豐匯銀六萬兩至京,請他從汪敬賢處取來上年送炭敬、節敬名單,酌是加送,並為雪巖致意,只要對這一次阜康風潮,視若無事,不聞不問,則加以時日,難關定可安度。即此便是成全雪巖了。至於對雪巖有成見、或者素好譁眾取寵者,尤望加意安撫。」

  這段話,意思非常明白,措詞也還妥當,古應春幾乎一字不更地照錄,然後又將全稿細細修正,再用毛筆謄出清稿,請德馨與胡雪巖過目。

  「很好!」德馨將稿子交給胡雪巖:「請你再細看一遍。」

  「不必看了。拜託,拜託。」胡雪巖拱拱手說。

  於是等德馨收起電報稿,古應春道聲「失陪」,悄悄退下來以後,賓主復又開始密談。

  「雪巖,咱們的交情,跟弟兄沒有什麼分別,所以我說話沒有什麼忌諱,否則反倒容易誤事。你說是不是?」

  一聽這段話,胡雪巖心裏就有數了,他是早就抱定了宗旨的,不論怎麼樣,要出以光明磊落。

  生意失敗,還可以重新來過,做人失敗不但再無復起的機會,而且幾十年的聲名,付之東流,還是他寧死不願見的事。

  於是,他略想一想,慨然答說:「曉翁,路遙知馬力,日久見人心,你今天晚上肯這樣來,就是同我共患難。尤其是你剛才同我說的一番話,不枉我們相交一場。曉翁,我完全是自作孽,開頭把事情看輕了,偏偏又夾了小女的喜事,把頂寶貴的幾天光陰耽誤了。從現在起,我不能再走錯一步。其實,恐怕也都嫌晚了,盡人事聽天命而已。趁現在我還能作主的時候,曉翁,你有話儘管說,我一定遵辦。」

  德馨巴不得他有這句話,當即說道:「雪巖,咱們往好處想,可是不能不作最壞的打算。我有張單子在這裏,你斟酌,只要你說一句『不要緊』,這張單子上的人,都歸我替你去挺。」

  這張單子三寸高,六、七寸寬,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寫滿了,胡雪巖一拿到手,先就煩了,欲待細看,卻又以老花眼鏡不在手邊,將那張單子拉遠移近,總是看不清楚,頭都有些發暈了。

  這一陣的胡雪巖,食不甘味,寢不安枕,只以虛火上炎,看來依舊紅光滿面,其實是硬撐著的一個空架子,此時又急又氣,突然雙眼發黑,往後一倒,幸虧舶來的安樂椅,底座結實,文風不動,但旁邊茶几上的一碗茶,卻讓他帶翻了,細瓷茶碗落地,碎成好幾片,聲音雖不大,但已足以使得在隔室的螺螄太太吃驚了。

  「啊呀呀!」她一奔進來便情不自禁地大嚷,而且將杭州的土話都擠出來了,「甲格地,甲格地?」

  這是有音無字的一句鄉談,猶之乎北方人口中的驚詫:「怎麼啦?」她一面說,一面上前來掐胡雪巖的「人中」。

  鼻底唇上這道溝名謂「人中」,據說一個人昏厥需要急救時,掐人中是最有效的辦法。不過胡雪巖只是虛弱,並未昏厥,人雖倒在安樂椅上,彷彿呼吸都停了似的,其實心裏清楚得很。此刻讓螺螄太太養了多年的長指甲死命一掐,疼得眼淚直流,像「炸屍」似地蹦了起來,將德馨嚇了一大跳。

  嚇過以後,倒是欣喜,「好了!好了!」他說,「大概是心境的緣故。」

  螺蜘太太已領悟到其中的原因,「也不光是心境不好,睡不熟、吃不好,人太虛了。」接著便喊:「阿雲,阿雲!」

  將阿雲喚了進來,是吩咐「開點心」,燕窩粥加鴿蛋,但另有一碗參湯,原是早就為胡雪巖預備著的,只以有貴客在,她覺得主人不便獨享,所以沒有拿出來,這時候說不得了,只好做個虛偽人情。

  「那碗參湯,你另外拿個碗分做兩半,一碗敬藩台。」

  這碗參湯,是慈禧太后賜胡老太太的吉林老山人參所熬成的,補中益氣,確具功效。胡雪巖的精神很快地恢復了,拿起單子來只看最後,總數是三十二萬多銀子。

  「曉翁,」他說,「現款怕湊不出這許多,我拿容易變錢的細軟抵給你。」

  「細」是珠寶,「軟」指皮貨字畫,以此作抵,估價很難,但德馨相信他只會低估,不會高算,心裏很放心,但口頭上卻只有一番說詞。

  「雪巖,我拿這個單子給你看,也不過是提醒你,有這些款子是我跟小妾的來頭,並沒有打算馬上要。事到如今,我想你總賬總算過吧,人欠欠人,到底有多少,能不能抵得過來?」

  問到這話,胡雪巖心裏又亂又煩,但德馨深夜見訪,至少在表面上是跟朋友共患難,他不能不定下心來,好好想一想,作個比較懇切的答覆。

  當然,「算總賬」這件事,是一直縈繞在他心頭的,不過想想就想不下去了,所以只是些斷斷續續、支離破碎的思緒,此時耐著性子,理了一下,才大致可以說出一個完整的想法。

  「要說人欠欠人,兩相比較,照我的算法,足足有餘,天津、上海兩處的存貨——絲跟繭子,照市價值到九百萬,二十九家典當,有的是同人家合伙的,通扯來算,獨資有二十家,每家架本算它十萬兩,就是兩百萬,胡慶餘堂起碼要值五十萬。至於住的房子,就很難說。」

  「現住的房子不必算。」德馨問說:「古董字畫呢?」

  提到古董字畫,胡雪巖但有苦笑,因為贗鼎的居多,而且胡雪巖買古董字畫,只是揮霍,絕少還價。有一回一個「古董鬼」說了一句:「胡大先生,我是實實惠惠照本錢賣,沒有賺你的錢。」胡雪巖大為不悅,揮揮手說道:「你不賺我的錢,賺哪個的錢?」

  有這段的故事一傳,「古董鬼」都是漫天討價,胡雪巖說一句:「太貴了。」人家就會老實承認,笑嘻嘻地說:「遇到財神,該我的運氣來了。」在這種情況下,除非真的要價要得太離譜,通常都是寫個條子到賬房支款,當然賬戶要回扣是必然的。

  他的這種作風,德馨也知道,便不再提古董字畫,屈著手指計算:「九百加兩百,一千一,再加五十,一共是一千一百五十萬。欠人呢?」

  「連官款在內,大概八百萬。」

  「那還多下三百五十萬,依舊可算豪富。」

  「這是我的一把如意算盤。」胡雪巖哀傷地說:「如果能夠相抵,留下住身房子,還有幾百畝田,日子能過得像個樣子,我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「怎麼呢?」

  「毛病就在絲上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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