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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二


  「就是剛剛的事,他尋到阜康來的。」周少棠說:「他的話也有點道理,公濟的事一鬧出來,又成了新聞,對胡大先生不利。而且查封的事,一生枝節,官府恐怕對胡大先生有更厲害的處置。我想這兩點也不錯,投鼠忌器,特為來同你商量。」

  楊書辦想了一下答說:「他先到我這裏來過了,還送了一份禮。事情很明白了,他在公濟確有毛病,而且毛病怕還不小。現在你說投鼠忌器,是不是放他一馬,就此拉倒?」

  「那不太便宜他了?他亦很識相,答應『吐』出來。」

  「怎麼吐法?」

  「這就要看你了。」

  周少棠的意思是,楊書辦陪了馬逢時到公濟典,細細查庫、查賬,將唐子韶的毛病都找了出來,最好作成筆錄,但不必採取任何行動,回來將實情告訴周少棠,由他跟唐子韶去辦交涉。

  楊書辦心想,這等於是一切由周少棠做主,他跟馬逢時不過是周少棠的「夥計」而已。不過,只要有「好處」,做「夥計」亦無所謂。

  當然,這不必等他開口,周少棠亦會有交代:「這樣做法,不過是免了唐子韶吃官司,他再要想討便宜,就是妄想。我們還是照原來的計劃,一方面是幫胡大先生的忙,一方面我們三個,你、我、老馬,弄幾兩銀子過年。」

  「我倒無所謂。」楊書辦說:「老馬難得派個差使,而且這件事也要擔責任,似乎不好少了他的。」

  「一點不錯。你叫他放心好了。」

  「你做事,他也很放心的,不過,最好開個『尺寸』給他。」

  尺寸是商場的切口,意指銀數,周少棠答說:「現在有『幾尺水』還不曉得,這個尺寸怎麼開法?」

  「幾尺水」者是指總數。唐子韶侵吞中飽幾何,能「吐」出來多少?目前無從估計,周少棠不能承諾一個確數,固屬實情,但亦不妨先「派派份頭」。

  等楊書辦提出這個意見以後,周少棠立即說道:「大份頭當然是歸胡大先生。如果照十份派,胡大先生六份,老馬兩發,你、我各一份。怎麼樣?」

  楊書辦心想,如果能從唐子韶身上追出一萬銀子,馬逢時可得兩千,自己亦有一千兩進賬,這個年可以過得很肥了。

  於是欣然點頭:「好的,就照這樣子派好了。」

  ***

  由於事先已有聯絡,馬逢時由楊書辦陪著到了公濟典,不必擺什麼官派,只將預先寫好的、暫停營業三天的告示貼了出去,等顧客散盡,關上大門。開始封庫查賬。

  唐子韶先很從容,看馬逢時態度平和,楊書辦語言客氣,以為周少棠的路子已經走通了,及至看到要封庫,臉色已有些不大自然,再聽說要查賬,便無法保持常態了。

  「楊先生,你請過來。」他將楊書辦拉到一邊,低聲問道:「今天中午,周少棠同你碰過頭了?」

  「是的。」

  「他怎麼說?」

  楊書辦不免詫異;不過他的念頭轉得很快,知道周少棠下了一著狠棋,因而聲色不動地問說,「你同他怎麼說的?」

  原來唐子韶托謝雲青居間,見到周少棠以後,隱約透露出,請他轉托楊書辦及馬逢時,在查封公濟典時,不必認真,同時許了周少棠三千銀子的好處,「擺平」一切。復又央請謝雲青作保,事過以後,三千銀子分文不少。謝雲青也答應了。

  但他不知道周少棠有意要助胡雪巖,並非為了他自己的好處,有為胡雪巖不平的意味在內,這就不關錢的事了。當時周少棠滿口應承,實是一個「空心湯圓」,而猶一直不曾醒悟,只以為周少棠自己吞得太多,楊書辦嫌少,故而有意刁難,說不得只好大破慳囊了。

  「楊先生,大家都是場面上的人,有話好說,不要做得太難堪。」情急之下,他口不擇言了,「快過年了,大家都有賬要付,這一層我知道的。除了原來的以外,我另外再送兩千銀子,馬大老爺那裏,只要你老大哥擺平,我不說話。」

  什麼是原來的?楊書辦略想一想也就明白,不過還是要打聽一下:「原來多少?」

  等將唐子韶與周少棠打交道的情形問清楚以後,楊書辦覺得很為難。他為人比較忠厚,覺得唐子韶可憐兮兮的,不忍心像周少棠那樣,虛與委蛇,讓他吃個「空心湯圓」,當然,要接受他的條件,也是決不可能的事。

  「楊先生,」唐子韶近乎哀求地說:「你就算交我一個朋友。我知道你在馬大老爺面前一言九鼎,只要你說一聲,他就高抬貴手,放我過去了。」

  談到「交朋友」。楊書辦倒有話說了,「朋友是朋友,公事是公事。」他說,「只要馬大老爺公事上,能過得去,我當然要顧朋友的交情。唐朝奉,我答應你一件事,今天決不會讓你面子難看,不過,我只希望你不要妨礙公事。至於查封以後,如何辦法,我們大家再商量。」

  這番話是「綿裏針」,唐子韶當然聽得出來,如果自己不知趣,不讓馬逢時查賬,變成「妨礙公事」,他是有權送他到縣衙門的「班房」去收押的。好在還有以後再商量的話,好漢不吃眼前虧,先敷衍好了楊書辦,再作道理。

  「楊先生,你這樣子說,我不能不聽,一切遵吩咐就是。」

  唐子韶也豁出去了,不但要什麼賬簿有什麼賬簿,而且問什麼答什麼,非常合作,因此查賬非常順利。只是賬簿太多,這天下午只查了三分之一,至少第二天還要費一整天才能完事。

  等回到家,楊太太告訴丈夫:「周少棠來過了,他說他在你們昨天吃酒的地方等你。」

  「喔!」楊書辦問:「光是指我一個人?」

  「還有哪個?」

  「有沒有叫老馬也去?」

  「他沒有說。」

  「好。我馬上就去。」楊書辦帶著一份記錄去赴約。

  ***

  「胡大先生怎麼能不倒霉!」周少棠指著那份記錄說:「光是這張紙上記下來的,算一算已經吞了三、四萬銀子都不止了。」

  「你預備怎麼個辦法?」

  「還不是要他吐出來。」周少棠說:「數目太大,我想先要同胡大先生談一談。」

  「這,」楊書辦為馬逢時講話,「在公事上不大妥當吧?」

  「怎麼不妥當?」周少棠反問。

  楊書辦亦說不出如何不妥,他只是覺得馬逢時奉派查封公濟典,如何交差,要由周少棠跟胡雪巖商量以後來決定,似乎操縱得太過分,心生反感而已。

  「公事就是那麼一回事,你老兄是『老公事』,還有啥不明白的?」周少棠用撫慰地語氣說,「總而言之,老馬的公事,一定讓他交代得過,私下的好處,也一定會讓他心裏舒服。至於你的一份,當然不會比老馬少,這是說都用不著說的,」

  當然,周少棠的「好處」亦不會遜於他跟馬逢時,更不待言。照此看來,唐子韶的麻煩不小,想起他那萬般無奈、苦苦哀求的神情,不由得上了心事。

  「怎麼?」周少棠問:「你有啥為難?」

  「我怎麼不為難?」楊書辦說:「你給他吃了個空心湯圓,他不曉得,只以為都談好了,現在倒好像是我們跟他為難,他到我家裏來過一次,當然會來第二次,我怎麼打發他?」

  「那容易,你都推在我頭上好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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