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六四 |
|
|
|
「原來周先生是我們老爺四十年的老朋友。」門上賠笑說道:「我不曉得!周先生你不要見氣。」 「哪裏,哪裏!你請領路。」 門上領到花園入口處,有個大丫頭由一個老媽子陪著,轉引客人直上百獅樓。 「周先生走好!」 一上樓便有個中年麗人在迎接,周少棠見過一次,急忙拱手說:「螺螄太太,不敢當,不敢當!」 「大先生在裏頭等你。」 說著螺螄太太親自揭開門簾,周少棠是頭一回到這裏,探頭一望,目迷五色,東也是燈,西也是燈,東也是胡雪巖,西也是胡雪巖。燈可以有多少盞,胡雪巖不可能分身,周少棠警告自己,這裏在鏡子很多,不要像劉姥姥進了怡紅院那樣鬧笑話。因此,進門先站住腳,看清楚了再說。 「少棠!」胡雪巖在喊:「這面坐。」 循聲覓人,只見胡雪巖坐在一張紅絲絨的安樂椅上,上身穿的小對襟棉襖,下身圍著一條花格子的毛氈,額頭上紮一條寸許寬的緞帶,大概是頭痛的緣故。 「坐這裏!」胡雪巖拍一拍他身旁的繡墩,指著頭上笑道:「你看我這副樣子,像不像產婦做月子?」 這時候還有心思說笑話,周少棠心懷一寬,看樣子他的境況,不如想像中那麼壞。 於是閒閒談起查封公濟典的事,原原本本、鉅細靡遺,最後談到從唐子韶那裏追出中飽的款子以後,如何分派的辦法。 「算了,算了。」胡雪巖說:「不必認真。」 此言一出,周少棠愣住了,好半天才說了句:「看起來,倒是我多事了,」 「少棠,你這樣子一說,我變成半吊子了。事到如今,我同你說老實話,我不是心甘情願做洋盤瘟生,不分好歹,不識是非,我是為了另外一個人。」 「為了哪一個?」周少棠當然要追問。 「唐子韶的姨太太——」 「喔,喔!」周少棠恍然大悟,他亦久知胡雪巖有此一段艷聞,此刻正好求證:「我聽說,唐子韶設美人局,你上了他的當?」 「也不算上當,是我一時糊塗。這話也不必去說它了。」胡雪巖緊接著說:「昨天我同我的幾個妾說:我放你們一條生路,願意走的自己房間裏東西都帶走,我另外送五千銀子。想想月如總同我好過。現在有了這樣一個機會,我想放他一馬。不過,這是馬逢時的公事,又是你出了大力,我只好說一聲:多謝你!到底應該怎麼辦?我也不敢多干預。」 「原來你是這麼一種心思,倒是我錯怪你了。」周少棠又說:「原來是我想替你盡點心,你不忘記老相好,想這樣子辦,我當然照你的意思。至於論多論少,我要看情形辦,而且我要告訴人家。」 「不必,不必!不必說破。」胡雪巖忽然神秘地一笑,「少棠,你記不記得石塔兒頭的『豆腐西施』阿香?」 周少棠愣了一下,從塵封的記憶中,找出阿香的影子來——石塔兒頭是地名,有家豆腐店的女兒,就是阿香,艷聲四播。先是周少棠做了入幕之賓,後來胡雪巖做了他的所謂「同靴弟兄」,周少棠就絕跡不去了。少年春夢,如今回想起來,什麼感覺都沒有了,只是奇怪胡雪巖何以忽然提了起來? 「當初那件事,我心裏一直難過,『兔子不吃窩邊草』,我不該割你的靴腰子。現在頂好一報還一報。」胡雪巖放低了聲音說:「月如是匹揚州人所說的『瘦馬』,你倒騎她一騎看。」 聽此一說,周少棠有點動心,不過口頭上卻是一迭連聲地道:「笑話,笑話!」 胡雪巖不作聲,笑容慢慢地收斂,雙眼卻不斷眨動,顯然有個念頭在轉。 「那麼,少棠,我說一句絕對不是笑話的話,你要不要聽?」 「要的。」 「年大將軍的故事,你總曉得囉?」 「年大將軍」是指年羹堯。這位被杭州人神乎其詞他說他「一夜工夫連降十八級」的年大將軍,在杭州大概有半年的辰光,他是先由一等公降為杭州將軍,然後又降為「閒散章京」,滿洲話叫做「拜他喇布勒哈番」,漢名叫做「騎都尉」,正四品,被派為西湖邊上湧金門的城守尉,杭州關於他的故事極多,所以周少棠問說:「你是問哪一個?」 「是年大將軍贈妾的故事。」 這是眾多年羹堯的故事中,最富傳奇性的一個。據說,年羹堯每天坐在湧金門口,進出鄉人,震於他的威名,或者避道而行,或者俯首疾趨,惟有一個窮書生,早晚進出,必定恭恭敬敬地作一個揖。這樣過了幾個月,逮捕年羹堯入京的上諭到了杭州,於是第二天一早,年羹堯等那窮書生經過時,喊住他說:「我看你人很忠厚,我這番入京,大概性命不保,有個小妾想送給你,請你照料,千萬不要推辭。」 那個窮書生哪敢作此非分之想,一再推辭,年羹堯則一再相勸。最後,窮書生說了老實話,家徒四壁,添一口人實在養不起。 「原來是為這一層,你無庸擔心,明天我派人送她去。你住哪裏?」 問了半天,窮書生才說了他家的住址。下一天黃昏,一乘小轎到門,隨攜少數「嫁妝」。那轎中走出來一個風信年華的麗人,便是年羹堯的愛妾。 窮書生無端得此一段艷福,自然喜心翻倒,但卻不知往後何以度日。那麗人一言不發,只將帶來的一張雙抽屜的桌子,開鎖打開抽屜,裏面裝滿了珠寶,足供一生。 「我現在跟年大將軍差不多。」胡雪巖說:「我的幾個妾,昨天走了一半,有幾個說一定要跟我,有一個想走不走,主意還沒有定,看她的意思是怕終身無靠。我這個妾人很老實,我要替她好好找個靠得住的人。少棠,你把她領了回去。」 「你說笑話了!」周少棠毫不思索地說,「沒有這個道理!」 「怎麼會沒有這個道理。你沒有聽『說大書』的講過,這種贈妾、贈馬的事,古人常常有的。現在是我送給你,可不是你來奪愛,怕啥?」 周少棠不作聲,他倒是想推辭,但找不出理由,最後只好這樣說:「我要同我老婆去商量看。」 第二天一大早,周少棠還在床上,楊書辦便來敲門了。起床迎接,周少棠先為前一日晚上失迎致歉,接著動問來意。 「唐子韶!」楊書辦說:「昨天晚上就來看我,要我陪了他來看你。看起來此人倒蠻聽話,我昨天叫他晚上來看你,他真的來了。」 「此刻呢?人在哪裏?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