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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一八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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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!」胡雪巖的聲音很堅決,「到了這步田地了,而且還要同你澈底商量,有話不必忌諱。」 「我原來以為革職之外,還要查抄。現在只左大人『嚴行追究』,而且不是勒令完清,是勒令『清理』,後面又說要左大人去公事給各省督撫,查明辦理。照這樣子看浙江劉撫台要聽左大人的指揮,要他查才查,不要他查就不查。這個出入關係很大。」 經七姑奶奶一說破,胡雪巖領悟到,其中大有關係。因為目前負清理全責的浙江巡撫劉秉璋,他雖出身淮軍,但本人也是翰林,所以不願依附李鴻章。話雖如此,由於與淮軍的關係根深,不免間接會受李鴻章的影響。胡雪巖既為李鴻章認作左宗棠的羽翼,必須加以翦除,那麼期望劉秉璋能加以額外的援手,便等於緣木求魚了。如今朝廷將阜康所欠公私各款交左宗棠逐一清理,左宗棠便可直接指揮德馨辦理,這一來對胡雪巖自然非常有利。 「七姐,你是一語點醒夢中人。如今該怎辦,請你這位女諸葛發號施令。」 「小爺叔不要這麼說。我出幾個主意,大家商量,第一,應該打個電報給德藩台,讓他心裏有數;劉撫台管不到那麼多了。」 「不錯,這個電報馬上要打。」 「左大人那裏當然要趕緊聯絡。」七姑奶奶問:「小爺叔,你是自己去一趟呢?還是讓應春去面稟ㄅ一ㄥˇ一切?」 「我看我去好了。」古應春自告奮勇,「小爺叔沒有頂戴不方便。」 這話在胡雪巖是正中下懷。奉旨革職的人,當然只能穿便衣,這對左宗棠來說,倒是無所謂的事,但江寧是全國候補道最多的地方,為人戲稱「群盜如毛」,一到華燈初上,城南貢院與秦淮河房一帶,碰來碰去的稱號都是「某觀察」,人家當然還是照舊相呼,但胡雪巖不知是默受,還是要聲明,已是一介平民?這種尷尬的情勢,能避免自然求不得。 因此,他即時說道:「對!應春請你辛苦一趟。見了左大人,你是第三者的地位,比較好說話。」 「是!我明天一早就走。還有啥話要交代?」 「你特別要為德曉峰致意,他很想走左大人的路子。左大人能在封疆大吏中,多一個幫手,也是好的。」 古應春也知道,德馨對升巡撫一事,非常熱中,如果能找機會為他進言,並取得左宗棠的承諾,保他更上層樓,那一來德馨自然就會更加出力來幫胡雪巖的忙。 「不過,德藩台的覆電,不是今天、明天一定會到,洋人那面,接不上頭,似乎不大好。」古應春說:「絲能脫手,到底是頂要緊的一件大事。」 「現在情形不同了,歸左大人清理,這批絲能不能賣,就要聽他的了。」胡雪巖緊接著說:「此所以你到江寧去最好,可以當面跟左大人談。」 「如果德藩台覆電來了,說可以賣呢?」 「那也要聽左大人的。」 「事情不是這樣辦的。」七姑奶奶忍不住開口,「如今是洋人這面重要,價錢談不攏不必談,談攏了又不能賣,要請示左大人,時間上耽誤了,洋人或許會變卦。」 「七姐的話不錯。」胡雪巖馬上作了決定,「絲是一定要脫手的,現在不過價錢上有上落,日子也要寬幾天。應春,你明天先把買主去穩住,你同他說,交易一定做得成,請他等幾天。現在洋人也曉得了,一牽涉到官場,做事情一定要有耐心,幾天的工夫不肯等,根本就沒有誠意,這種戶頭,放棄了也沒有什麼可惜。」 「好!我明天一早去,去了回來就動身。」古應春忽然發覺:「咦,老宓怎麼還不來?」 原來古應春去看沈蘭生時,照胡雪巖的囑咐,順道先轉到集賢里,阜康雖已閉歇,宓本常與少數伙計,還留守在那裏。宓本常聽說胡雪巖來了,即時表示,馬上就會到古家來「同大先生碰頭」。這句話到此刻,將近三個鐘頭了,何以蹤影不見? 「醜媳婦總要見公婆面,他會來的,小爺叔吃消夜等他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消夜不曉得預備好了沒有?」 「早就預備好了。」瑞香在外面起坐間中,高聲回答,接著進了臥室,將坐在輪椅上的七姑奶奶推了出去。 消夜仍舊很講究,而且多是胡雪巖愛吃的食物,時值嚴寒,自然有火鍋,是用「糟缽頭」的滷汁,加上魚圓、海參、冬筍,以及名為「膠菜」的山東大白菜同煮。這使得胡雪巖想起了老同和。 「應春,」他問,「你看見阿彩了?」 「看見了。」 「哪個阿彩?」七姑奶奶問:「好像是女人的名字。」 胡雪巖與古應春相視而笑。由於胡雪巖現在的心境,倒反而因為京裏來的消息而踏實了,所以古應春覺得談談這段意外的韻事,亦自不妨,當即開玩笑地說:「小爺叔如果當時再跟阿彩再一面,說不定現在是老同和的老闆。」 以這句笑談作為引子,古應春由昨夜在老同和進餐,談到這天上午與阿彩的對話,其間胡雪巖又不時作了補充,這段亙時二十餘年的故事,近乎傳奇。七姑奶奶與瑞香都聽得津津有味。胡雪巖藉此也了解了許多他以前不知道、甚至想像不到的情節,尤其是阿彩如此一往情深,大出他的意料,因而極力追憶阿彩當年的模樣,但只有一個淡淡的、幾乎不成形的影子,唯一記得清楚的是,纖瘦與一雙大眼睛。 這頓消夜,吃到午夜方罷。宓本常始終未來。 「算了!」胡雪巖說:「明天早上再說,睡覺要緊。」 這一夜睡得不很舒適,主因是古家新裝了一個鍋爐,熱汽由鉛管通至各處,這是西洋傳來的新花樣,上海人稱之為「熱水汀」,胡雪巖元寶街的住宅雖講究,卻尚無此物。但雖說「一室如春」,胡雪巖卻還不甚習慣,蓋的又是絲綿被,半夜裏出汗醒了好幾次,迫不得已起床,自己動手,在櫃子裏找到兩條毛毯來蓋,才能熟睡。 醒來時,紅日滿窗。瑞香聽得響動,親自來伺候漱洗,少不得要問到胡家上下,胡雪巖只答得一句:「都還好。」便不願多談,瑞香也就知趣不再下去了。 上樓去看七姑奶奶時,已經擺好早餐在等他了,照例有一碗燕窩粥。胡雪巖說道:「謝謝!七姐你吃吧。」 「為啥不吃?」七姑奶奶說:「小爺叔,你不要作賤自己。」 「不是作賤自己。我享福享過頭了,現在想想,應該惜福。」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,只聽樓梯上的腳步聲,異常匆遽,彷彿是奔了上來的。大家都定睛去看,是古應春回來了。 「小爺叔,」他說:「老宓死掉了!」 「死掉了!」胡雪巖問:「是中風?」 「不是,自己尋的死路,吞鴉片死的。」古應春沮喪地說:「大概我走了以後就吞了幾個煙泡,今天早上,一直不開房門,阿張敲門不應,從窗子裏爬進去一看,身子都僵了。」阿張是阜康的伙計。 「是為啥呢?」胡雪巖搖搖頭,「犯不著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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