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燈火樓台 | 上頁 下頁 |
| 一八五 |
|
|
|
「小爺叔,你真正厚道。」七姑奶奶說:「他總覺得禍都是他闖出來的,沒有臉見你。他來過兩回,一談起來唉聲嘆氣,怨他自己不該到寧波去的。那時候——」 七姑奶奶突然住聲不語,胡雪巖便問:「七奶,你說下去啊。」 七姑奶奶沒有答他的話,只問她丈夫:「你怎麼曉得你一走了,他就吞了幾個煙泡。」 「他們告訴我,昨天我一走,他就關房門睡覺了,那時候只有八點鐘,大家都還沒有睡。」 「那麼,」七姑奶奶緊接著問:「大家倒沒有奇怪,他為啥這樣子早就上床?」 「奇怪歸奇怪,沒有人去問他。」古應春答說:「阿張告訴我,他當時心裏就在想,不是說要去看大先生,怎麼睏了呢?他本來想進去看一看,只為約了朋友看夜戲,中軸子是楊月樓的『八大錘帶說書』,怕來不及,匆匆忙忙就走了。看完夜戲吃消夜,回來就上床,一直到今天早上起來去敲門,才曉得出了事。」 七姑奶奶不作聲了,但臉上的神色,卻很明顯表示出,她另有看法。 「阜康的人也還有好幾個,當時就沒有一個人會發現?」胡雪巖又說:「吞鴉片不比上吊,要死以前,總會出聲,莫非就沒有一個人聽見?」 「我也這麼問他們,有的說一上床就睡著了,沒有聽見,有的說逛馬路去了,根本不知道。」 「這也是命中註定。」七姑奶奶終於忍不住開口:「不是人死了,我還說刻薄話,照我看是弄假成真。」 「你是說,他是假裝尋死?」古應春問。 「你又不是不曉得,他隨身的那個明角盒子裏,擺了四個煙泡,在人面前亮過不止一回。」 「喔,」胡雪巖很注意地問:「他是早有尋死的意思了。」 「是啊!」七姑奶奶看著古應春說:「我不曉得你聽他說過沒有?我是聽他說過的。」 「他怎麼說?」胡雪巖問。 「他說:我實在對不起胡大先生,只有拿一條命報答他。」 「七姐,你倒沒有勸他,不要起這種念頭?」 「怎麼沒有。我說:古人捨命救主的事有,不過賠了性命,要有用處。沒有用處,白白送了一條命,對胡大先生一點好處都沒有。」 「他又怎麼說呢?」 「他說,不是這樣子,我對胡大先生過意不去。」七姑奶奶又說:「他如果真的是這樣想老早就該尋死了。遲不死,早不死,偏偏等到要同你見面了,去尋死路。照我想,他是實在沒有話好同小爺叔你說,只好來一條苦肉計。大凡一個人真的不想活了,就一定會想到千萬不要死不成,所以要挑挑地方,還要想想死的法子,要叫人不容易發現,一發現了也死不成,他身上的煙泡,照我想,阜康的伙計總也見過的,莫非他們就沒有想到?說了要來看大先生,忽然之間關了大門睡覺,人家自然會起疑心,自然會來救他。這樣子一來,天大的錯處,人家也原諒他了,他也不必費心費力說多少好話來賠罪了。哪曉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,看戲的看戲,逛馬路的逛馬路,睡覺的睡覺,這都是他想不到的。小爺叔你也不必難過,他這樣子一死,不必再還來生債,對他也是有好處的。」 「死了,死了,死了一切都了掉了。」胡雪巖說:「他的後事,要有人替他料理。應春,我曉得他對你不大厚道,不過朋友一場,你不能不管。」 「是的。我已經叫阜康的伙計替他去買棺材了。儘今天一天工夫,我把他的後事料理好,明天動身。」古應春又問:「是不是先打個電報給左大人?」 「應該。」 於是古應春動筆擬了個由胡雪巖具名、致左宗棠的電報稿說:「頃得京電,知獲嚴譴,職謹回杭待命,一聞電諭,即當稟到。茲先著古君應春赴寧,稟陳一切。」胡雪巖原執有左宗棠給他的一個密碼本,為了表示光明磊落,一切遵旨辦理,特別交代古應春用明碼拍發。 「洋人那裏呢?」胡雪巖又問:「談妥了?」 「好!」胡雪巖向七姑奶奶徵詢:「七姐,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動身?」 「要這樣子急嗎?」 「我是由宓本常尋死聯想到杭州,『申報』的消息一登,一定有人會著急,不曉得會出什麼意外。所以我要趕回去,能在『申報』運到之前,趕回杭州最好。」 「說得一點不錯。」七姑奶奶答說:「昨天晚上我們光是談了公事,本來今天我還想同小爺叔談談家務。現在小爺叔已經想到了,就不必我再說。趕緊去定船吧。」 「我來辦。」古應春說:「定好了,我馬上回來通知。」 等古應春一走,胡雪巖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,一直到中午,古應春回來,說船已定好,花三百兩銀子雇了一隻小火輪拖帶,兩天工夫可以回杭州。 胡雪巖專用的官船,大小兩號,這回坐的是吃水淺的小號,小火輪拖帶著,宛如輕車熟路,暢順無比,黃昏過了海寧直隸州,進入杭州府境界,當夜到達省城,在望仙橋上岸,雇了一乘小轎,悄然到家。 「這麼快就回來了?」螺螄太太驚訝地問,「事情順手不順手?」 「一時也說不盡。」胡雪巖問:「老太太身子怎麼樣?」 「蠻好。就是記罣你。」 「唉!」胡雪巖微喟著,黯然無語。 「我叫他們預備飯,你先息一息。」螺螄太太喚著阿雲說:「你去告訴阿蘭,叫她稟報太太,說老爺回來了。」 這是她守著嫡庶的規矩,但胡雪巖卻攔住了,「不必,不必!」他說:「等我們談妥當了,再告訴她。」 這一談談到四更天,胡雪巖方始歸寢。螺螄太太卻不曾睡,一個人盤算了又盤算,到天色微明時,帶著阿雲去叩夢香樓的房門,與胡太太談了有半個時辰,方始回來,喚醒胡雪巖,伺候他漱洗完畢,開上早飯來,依舊食前方丈。 「從明天起,不能再這樣子擺排場了。」 螺螄太太急忙解釋:「原是因為你頭一天回來,小廚房特別巴結。」 「小廚房從明天起,也可以撤消了。」 「我曉得。」螺螄太太說:「這些事我會料理,你就不必操這份心吧!」 胡雪巖不作聲了,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說:「到大廚房去拿兩根油炸檜來。」 古來奸臣無數,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飛的秦檜,所以將長長的油條稱之為「油炸檜」,意思是他在十八層地獄下油鍋,又寫做「油灼膾」。胡家下人多,每天大廚房裏自己打燒餅、炸油條,從來不嚐的胡雪巖,忽然想到此物,無非表示今後食貧之意,螺螄太太覺得太委屈了他,也怕下人加油添醬當作新聞去傳說,或者還有人會罵他做作,所以當面雖未攔阻,卻向阿雲使個眼色。這俏黠丫頭,自能會意,到外面轉了一圈回來說:「已經歇火不炸了,冷油條最難吃,我沒有要。」 「沒有要就不要了。」螺螄太太說道:「老爺也快吃好了。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