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假官真做 | 上頁 下頁 |
| 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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楚漢相爭,以及大亂初平的那一段期間,不知有多少人因為得到他的庇護而保住了性命,其中最有名的「傑作」是「脫季布將軍之阨」。 季布是項羽的同鄉,在楚地也是出名的俠少。項籍、項羽叔侄起兵,季布為楚軍勇將之一,漢高祖劉邦幾次吃他的大虧,所以對他恨之切骨。項羽敗亡,漢有天下,劉邦懸千金之賞搜捕季布,下令:敢有藏匿季布的,罪及三族。 這時的季布躲在濮陽一個姓周的家裏,由於風聲太緊,姓周的就跟他說:「朝廷要抓你,一點都不放鬆,眼看就要到我這裏來搜查了。如果你肯聽我的話,可以得救,否則大家都是死,不如我此刻先自殺,算拿性命交了你這個朋友。」 「不必如此。你說,我聽!」 於是姓周的作了一番安排,把季布的頭髮剃光,頸上套一個帶鏈條的鐵環,此謂之「髡鉗」,是罪犯的刑罰。而罪犯落在私人手中,表示他是自公家賣出來的「官奴婢」。 改裝以後的季布,被安置在一輛運棺材的喪車中,連同其他十餘名僮僕,由姓周的帶領,從濮陽到了山東。姓周的把那些僮僕,統統賣了給朱家。 妙就妙在這裏,姓周的並沒有說破,「髡鉗」的那人就是季布,他相信朱家一定會識破機關,而朱家居然就識破了。他跟對待其他僮僕一樣,叫季布下田去耕種。管理僮僕的是朱家的兒子,受到了他父親的特別指示。 「田里的事,都聽這個奴才的。」朱家指著季布對他的兒子說:「不過,你一定要跟他在一起吃飯。」 朱家這樣做的用意,純粹是為了保護季布,給他一個優越的地位,隨他的高興,要耕田就耕田,要休息就休息。季布獲得了這一份自由,才可以見機而作,隨時逃避官方偵緝者的耳目。至於他的兒子一定要與季布一起吃飯,這不僅是尊禮的表示,也是為了好與別的僮僕隔離,免得露出破綻。 這樣安頓好了以後,朱家自己,乘一輛輕捷的馬車,連夜趕到洛陽去見滕公——洛陽是漢高祖最初的國都,滕公就是夏侯嬰,他是高祖的小同鄉,當年一個當亭長,一個當驛站的馬伕,兩個人是好朋友。高祖起義後,叫夏侯嬰當山東滕縣的縣令,所以其時的從龍之臣,都尊稱他一聲「滕公」。 滕公一直是漢高祖的「太僕」,這個官職掌管天子的「輿馬」,而實際上他是高祖的「侍衛長」。朱家想對皇帝有所陳述,找到他是一條最靠得住,最有效果的路子。 當然,滕公一定受過朱家的恩惠,所以他那時雖已封侯,卻待朱家這個「布衣」為上客,招待他住在家裏,一連喝了好幾天的酒,找到了個機會,朱家問他:「季布犯了什麼大罪?皇上非抓他不可!」 「這個傢伙!」滕公答道:「替項羽賣命,好幾次,皇上差一點逃不出他的手。現在要他的好看了!」 「那末,滕公,」朱家又問:「你看,季布是怎麼樣一個人?」 滕公沉吟了一會,情不自禁地點頭:「憑良心說,這個人不壞。」 「那就是了,兩國相爭,各為其主,他是項羽的部下,替項羽賣命是分內之事。項羽手下像他這樣的人還多,難道統統把他們殺掉?」 滕公不作聲,但從他臉上的表情看的出來,朱家的看法,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。 「現在皇上剛得天下,必須爭取四海的民心,才能長治久安。為了自己的私怨,大動干戈去抓一個與老百姓利害無關的人,豈不顯示自己的心胸狹窄,度量不廣?」 「皇上不是那種人。」 「我也知道皇上不是那種人。明明是善納忠諫、量大如海的命世英主,偏偏教老百姓把他看錯了,這是多大的冤枉!再說,」朱家移席向前,低聲說道:「以季布這樣的人,漢不能用而要抓他,那就非把他逼走了不可。北面,胡人;南面,南越,他哪裏不好去?一去則必不利於漢。當年吳楚交兵,楚國大敗,伍子胥以楚人而鞭楚平王之屍,就是懲罰他『忌壯士以資敵國』。這些,你何不相機向皇上進言?」 「啊!」滕公一面因為他說的話,確有道理;另一方面已經明白,季布是藏匿在他家。為公為私,這件事他都是義不容辭的,所以一口答應照辦。 於是,滕公把朱家的意思,很婉轉地上達高祖。季布果然獲得赦免,而且高祖還召見了他,授予「郎中」的官職。朱家亦由此而享大名,上自公卿,下至細民,無不佩服他能夠「摧剛為柔」。但是朱家自己從不提及這重公案。季布雖貴,亦從未有所幹求,甚至從不相見。 至於在季布這方面,似乎跟朱家一樣,竟似忘了有這回事。「大恩不報」彷彿負義,所以,史記「索隱」中有這麼一句語氣譏刺的話:「布竟亦不報朱家之恩」。 「季布一諾」是有名的典故。為他人謀,尚且如此,豈有忘恩負義之理?從深一層看,季布實是朱家的知己:他深知朱家施恩從不望報,要報亦必不為朱家所受,不如脫卻世俗之見,絕口不提。而果然有一天,朱家遭遇到絕大的危難,譬如獲罪將誅之類,季布一定會不惜身家性命來救他。遊俠的精神就是如此。季布本人就「為氣任俠」,他的弟弟季心,「氣蓋關中」,亦是大俠,所以季布不會不瞭解其中的精義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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