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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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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康榮經縣,現在有兩個遺跡,一個名為「鄧通城」,是他免職家居還保有銅山時的住處;另一個就是「餓死坑」,鄧通死後,頭上連根銅簪子都沒有。 鄧通得罪餓死,他的合夥者卓王孫未受影響。這因為景帝的目標只在鄧通,不願株連。同時卓王孫原有臨邛、榮經兩處合法的銅山,取之不盡,用之不竭,無須違法到國境以外去盜鑄。凡是大企業家,事業只要上了軌道,有了制度,往往只有一個因素可以使他垮下來,那就是作非法的勾當而受罰。否則即使遭遇了極嚴重的意外,如戰亂等等,依舊有復起的可能。卓王孫因守法而免禍,就是一個最顯明的例子。 不過,鄧通獲罪,他受賜的銅山必由國家收回,卓王孫與他的合夥關係,當然亦告終結。就這樣,卓家的財富,依然無人可及,同時冶鐵的事業仍舊存在,僅僅守成,亦可數世不愁衣食。 卓王孫那時應該是四十歲左右。有一個兒子,兩個女兒,其中一個女兒叫文君,生成絕色,皮膚尤其好,柔滑如脂。她從小嬌生慣養成任性外向的性格,所以放誕風流,艷名四播,不幸紅顏薄命,她十七歲就守了寡,卓王孫把她接回家來住,一則是養尊處優,在娘家的生活舒服,再則深知這個女兒的性格,怕鬧出醜聞來,面子上不好看,接回娘家,自有防範的意思在內。 其時臨邛的縣令名叫王吉,他有個好朋友叫司馬長卿,是成都人,本名犬子,因為仰慕藺相如的為人,改名相如。司馬相如喜歡讀書,也學過擊劍,在文學方面,是個不出世的天才。他家的境況不壞,所以做了「郎」,官拜「武騎常侍」。 漢朝有這樣一種制度,選拔富家子弟,充作皇帝的侍從,稱為「郎」。後世以郎為年輕男子的美稱,即由此而來。因為侍奉天子,所以又稱「侍郎」,又有「侍中」、「中常侍」等等職稱。「郎」的官俸不高,而服裝車馬極其講究,因而非富家子弟不能做,但天子近臣,身份不同,而且只要有才幹,極容易受到賞識。不幸地,景帝對於文學,並不愛好,同時司馬相如口吃,而在皇帝左右奔走,頂重要的是奏對敏捷,所以他做官並不得意。至於他本人的作風,又不脫文人散漫自適的本性,更不宜做這個需要隨時注意儀容,保持警覺的宿衛郎官。這樣,即不得意,又感拘束,他便起了棄官的念頭。 其時封建諸王,最有勢力的是梁孝王劉武,他與景帝同為竇太后所生,景帝看待他,自與別的異母弟不同。又以吳楚七國之亂,梁國的位置在河南、山東一帶,正居中原,為戰略上的要地,所以發生了極大的阻擋作用。事平論功,梁工居首。竇太后也偏愛這個小兒子,賞賜不可勝數。於是梁王大治宮室,廣結賓客。四方豪傑,雲集大梁,山東「稷下」一派的學者,如鄒陽、枚乘等人,亦為梁王的上賓。 景帝即位的第七年,梁王入朝,這些學者也都跟著到了京城。司馬相如跟他們談得非常投機,因而告病辭官,投入了梁王門下,在梁國住了好幾年,有名的「子虛賦」,就是他此一時期的作品。 這樣,過了五、六年諸侯門下飲酒讀書的閒適生活,忽然遭逢意外——梁孝王在出獵途中,一病而亡,居停既逝,門客星散,司馬相如潦倒還鄉,境況十分艱窘。 就在這困處愁城的日子中,他接到了臨邛縣令王吉的信,信寫得很簡略:「知道你宦游不得意,來看我。」 信雖簡單,準備為他想辦法的誠意,並且必有辦法好想的把握,是很顯然的。司馬相如也知道臨邛多富翁,有好朋友在那裏做縣令,這個秋風大可一打,所以決定接受邀請。 當然,他懂得打秋風的方法,最要緊的是不能露出寒酸相。於是悉索敝賦,把能夠變錢的東西,統統賣光,湊足一筆盤纏,作背城借一之計。因此,到臨邛的時候,車馬僕從,一應俱全。派頭相當不壞。 在王吉是早就設計好的,親自出城迎接,把他安置在公家的「招待所」裏,就像接待貴人那樣,每天都要到招待所去謁見請安。司馬相如也擺出貴人的架子,接見了幾次就厭煩了。等把名刺遞了進去,叫僮僕出來擋駕,說有病不見。而碰了釘子的王吉,依然一天一趟,報到不誤。 這一下,臨邛縣民紛紛猜測,不知來了個什麼貴人?看他的架子這麼大,縣官這麼恭敬,可知官階一定不小。這些猜測,越傳越盛,終於傳到了卓王孫耳朵裏。 卓王孫的架子也不小,縣官並不在他眼中。平時只在他那佔地十里之廣的大宅裏納福,偶然出門,也無非與他的同行,也是巨富的程家和鄭家有所往來。這一天偶而聚在一起,談到了住在招待所的這一位貴人,都覺得他的來頭似乎不小。 於是卓王孫說道:「王縣令總算是個很知趣的人,我們給他做個面子吧!」 「這個面子怎麼做法?」 「請王縣令的貴客吃個飯,如何?」 大家都同意了,並且讓卓王孫來做東道。挑定了日期,大發請帖,邀了有上百的陪客。司馬相如的請帖,自然由王吉轉交。 到了那一天。王吉奉召唯謹,一早就到了卓家大宅。宴會設在盛開的桃李所圍繞的一座大廳中,那座廳用采自深山,具有濃烈芳香的楠木和柏木作棟樑,壁柱之間畫著雲霞仙女,山靈水怪,飾以黃金、白玉、明珠,和孔雀的翎羽。地上鋪著用犛牛毛所織,稱為「氍毹」的彩色地毯。黑漆彩繪的食案上,所擺的餐具是小口廣腹的金罌,和金銀鑲裹,號稱「蜀杯」的玉碗——這樣的餐具,不是只有幾份,而是上百賓客,每人一份。 一看這場面,王吉知道自己的初步計劃實現了。他首先向主人表示,為他的貴客設此盛宴,十分感謝。然後介紹司馬相如,以天子的近臣而為雄藩的上賓,什麼恭維吹噓的話都加得上去。這一下,不僅外面的陪客聽得不勝神往,連深閨中的卓文君都被驚動了。 但是這位貴客的架子實在太大,一直到日色正中,未見駕臨。卓王孫心中未免不快,「大概不會來了!既然不肯賞光,也是無可奈何之事。」他向大家招呼:「莫為他耽誤了我們的行樂,各位請人席。」 就在這時候,司馬相如派他的僮僕送了封信來,說偶感不適,不能踐約,請王吉代向賢主人致歉。這封信當然寫得異常典雅,王吉傳示座容,無不讚歎,但亦更覺悵惘,特別是做主人的卓王孫,掃興無比。 看見這樣的情形,王吉便自告奮勇,說好歹要把他請了來,跟大家見一面,才不負賢主人的盛意。於是在卓家門客陪同之下,驅車到了招待所。司馬相如「抱病」出見,經不住慇勤相勸,總算很勉強地答應赴宴。 一到卓家,滿堂傾倒。因為「腹有詩書氣自華」,何況以禁中近臣而為王府上客,珠履三千的大場面,見得多了。像這樣上百人的盛會,如果別人為主客,多半會難於應付,而司馬相如,從容周旋,無不中節,光是這一份鎮靜的功夫,便不能不佩服。 再有一層,臨邛雖多富翁,豪侈不減王侯,但到底偏處一隅,不免帶些「土」氣。因而司馬相如的服飾舉動,就格外顯得與眾不同,別有一種高貴雅緻的趣味,相形之下,主人和陪客都有自慚形穢之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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