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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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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獨廳中如此,在廳外偷窺的卓文君也頗有好感。她的偷窺是出於好奇。從她知人事時開始,就知道「卓家第一」,哪怕是臨邛的縣令,也要仰她父親的鼻息,現在聽說有這樣一位為縣令敬重得近乎畏懼的貴客,居然在卓家為他設盛宴時,託病辭謝,她倒要看看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人物? 當然,她在偷窺司馬相如,司馬相如不會知道,因為身居首席,決不可能做出那種左右顧盼的輕佻失禮的舉動,但王吉卻已知道了。卓文君無論走到何處,自然有一班侍女跟著她。即令行動再檢點,而裙幅飄閃,環珮叮噹,總少不得有艷跡香蹤洩露。他看在眼裏,喜在心中。情勢一步一步,完全照預計在發展,現在不妨開始下一步的行動。 念頭剛剛轉定,情勢發生了變化,飄裙飄閃,環珮叮噹,終歸於消失。卓文君重返深閨了。 王吉有些失望,不過他相信機會還是有的,且寬心等待。不久,日影偏西,將近薄暮。卓王孫吩咐燃燭,並且洗杯換盞,準備作長夜之飲。 一到夜裏,卓文君不會再出來了!王吉微皺著眉在想。忽然靈機一動,自笑遲鈍,她不出來,不會引她出來麼? 於是他向自己帶來的僮僕招一招手,一個五色錦囊送到了他面前。囊中是一張外觀極其華美的七絃琴。 兩名侍席的青衣,一個捧著琴,一個捧著酒,隨著他走到了司馬相如席前,「長卿!」他舉著酒爵說道:「敬奉一爵,以介眉壽。」 司馬相如口吃,非必要時不開口,但舉止極其漂亮,先避席遜伏,然後抬起身子,領受王吉的好意,一口氣幹了一爵酒。 「素知長卿。耽於琴趣。這張琴,名匠所製,不同凡響,請以自娛。」 實在是請司馬相如鼓琴娛客。「請以自娛」是一種比較尊敬的措詞。 也不是自娛,是娛文君,或者說得更明白些,是用琴來向文君有所訴說——樂器中的琴,和武器中的劍,在當時有其獨特的尊貴地位,劍是身份和人格的寄託;琴則可以說是人的化身。而其形制,上參造化之奇,下合人事之數,有許多「頭頭是道」的解釋,說上圓法天,底方象地;長三尺六寸合周天三百六十度,廣六寸象徵六合;五弦象徵五行,大弦為君,小弦為臣。如果是四尺五寸長的七絃琴,則又說尺寸象徵四時五行;七弦則如七星。總之,琴是高人雅士的樂器,與平民所喜愛的築、箏、阮威等等,雖同為絃樂器,身份大不相同,所以這時大家一看司馬相如要鼓琴自娛,就越發加了幾分尊敬。 琴本身的身份,雖不致像穿鑿附會的說法那樣神秘玄妙,但琴的聲音,在娛耳以外,確是表達情感的利器。這又有兩種,一種是用琴聲來抒情,一種方法是用琴伴奏,在歌唱中訴說一切。後者稱為「琴歌」,前者稱為「琴曲」。琴曲有「暢」、「操」、「引」、「弄」各種名目。用得最多的是「操」,照當時的解釋,憂愁而作的琴曲;稱為「操」,意思是君子道窮,只好獨善其身,但不失平日的節操。所以凡是稱為「操」的琴曲,每多愁苦之音,特別能引人垂淚。 當然,這所謂愁苦之音是主觀的,必須聽的人有此感觸,有此境遇,才會起共鳴作用。所以司馬相如當時所奏的琴曲,在席上的人聽來,不過覺得如嗚咽流泉,霜空鶴唳,僅止於淒清之感而已。但在卓文君耳中,卻是嫠婦孤舟,深宵飲泣的聲音,立即勾起了歲月茫茫,不知如何才活得下去的悲傷和恐懼!這當然會叫她受不了。 正要如此,才見得她是司馬相如的知音,也正要如此,才見得王吉的構想和司馬相如的鼓琴,都是成功的。 從此,司馬相如成了卓家的上賓。他常常坐著華美的馬車,帶著俊俏的僮僕,四處閒遊。雍容儒雅,望之似神仙中人。他也常常到卓家去飲酒,酒酣時舞一回劍,鼓一曲琴。每到鼓琴之時,卓文君一定出來偷聽、偷窺。卓王孫只以為女兒一向喜歡琴,想偷看學些本事。做夢也不曾想到,十七歲的文君,正為情顛倒。 料想時機應已成熟了,於是有一天司馬相如不但鼓琴,還唱了琴歌——口吃的人,歌唱是不會結巴的。他唱的琴歌,是他自己的作品: 鳳兮鳳兮歸故鄉,遨遊四海求其凰。 時未通遇無所將,何悟今夕升斯堂! 有艷淑女在此方,室邇人遐獨我傷! 何緣交頸為鴛鴦? 歌詞在卓王孫不甚聽得清楚,文君是行家,字字真切,字字打入心坎,又驚又喜!原來司馬相如尚無妻室,遨遊四海,以求淑女。一而「何悟今夕升斯堂,有艷淑女在此方」,則此「淑女」,不是指自己又是指誰呢? 「何緣交頸為鴛鴦?」文君心裏在想,這不是多餘的一問嗎?只要托出縣令王吉來做媒,何愁不能成就良緣? 正在這樣想著,「琴歌」又起了。司馬相如唱的是: 鳳兮鳳兮從我棲,得托子尾永為妃; 交情通體心和諧,中夜相從知者誰? 雙興俱起翻高飛,無感我心使予悲! 這首歌的涵意不容易明瞭,但文君並不因為難解而把它置諸腦後,回到自己的屋子裏,坐在盛飾珠玉的紗帳裏,反覆思量,終於悟出一點道理來了。 「琴歌」兩首,第一首是「鳳求凰」,自然是司馬相如的心聲。第二首托詞為「凰」的私語,正是司馬相如在假設她的心事——「鳳兮鳳兮從我棲,得托子尾永為妃」,誠然是文君的願望。等這個願望實現,自然「交情通體心和諧」,這容易懂。 最要緊的話是下面這一句:「中夜相從知者誰?」這是暗示她夤夜私奔!為什麼要如此,為什麼不能明媒正娶呢? 為了一縷春心,緊緊縛在司馬相如的身上,她的一切想法便無不是體諒他了。她想她家雖富擬王侯,在臨邛等於一位「封君」,但說到頭來是有「市籍」的。當今天子曾有詔令,「有市籍,不得官」,不能做官的人的女兒,嫁了做官的人,自是門不當,戶不對。同時司馬相如文名滿天下,「遨遊四海求其凰」,結果到臨邛來娶了一個十七歲的小寡婦,年齡身份都不相配。人家不說美人名士,天生佳偶,一定說他貪圖卓家的財富——這個惡名聲,就是自己做了司馬相如,也一定不肯承受,一定要避嫌疑。 而且父親的性格,司馬相如縱或不知,王吉一定瞭解,不見得肯來做這個媒——十有八九會碰釘子!父親最敬佩巴郡涪陵的那個名字叫「清」的寡婦,她家有口出硃砂的礦穴,數世相積,也算富家。清寡婦年輕貌美,不知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,而她能用她的財富來保衛她的貞節,因而秦始皇特為她築「女懷清台」。父親把自己接回娘家,正就是希望自己步清寡婦的後塵,做到「禮抗萬乘,名顯天下」,為邦家爭光的地步。然則有人來為自己做媒,必遭峻拒,豈非可想而知? 她覺得自己想得一點不錯,司馬相如確有不能托媒來求親的苦衷,同時明擺著托媒求親是無效果的、可以預見的事實。這樣,除卻悄然私奔,何由得成良緣? 長卿,長卿!說什麼「無感我心?」文君在心中自語:若體會不得你琴中之情,歌中之苦,不是錯承你垂青了麼?不過,你可知道,「中夜相從」,雖有「知者」,這十里方圓。的一座大宅,叫我如何走得出去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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