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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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避開他吧!荊軻對自己說。作了這個決定,他便不回旅舍;欠下三天的店錢,有一包衣衫留在那裏,也抵得過了。於是,他在馬股上加了一鞭,直出南城而去。 深秋天氣,夕陽在山,一馬一劍,踽踽涼涼地冒著瑟瑟西風,不知投向何處歸宿?那心情自然是淒涼的。而更使他自感抑鬱的是,此行實是落荒而逃;他在口舌上贏了蓋聶,其實輸了蓋聶的氣概。誰知宋意他們,居然還是欽慕之色,溢於言表,可真是叫他不能不內疚於心。 同時,他也深感僥倖。在整個辯論應付之中,只要有一句話說得不好,形成僵局,逼著非動手不可時,一定蒙受一場無可彌補的羞辱,甚至於不明不白送了性命,何苦來哉? 於是,他又作了一次反省。孔門四科,語言其一,自己的辯才是信得過的了,但是,用得不是地方,要像蘇秦、張儀那樣,一席傾談,說動君王,展佈強國治世的長才,才算本事。把個笨嘴拙舌的蓋聶說得啞口無言心不服,差點惹出一場毫無意思的殺身之禍,這太辜負了自己的辯才了! 自謂十年養氣,其實淺薄無知;他心裏異常難過。「荊軻呀,荊軻!」他叫著自己的名字長嘆:「唉,你以國士自許,從今以後,還得痛下克己的工夫!」 就這樣一路深思著,陡然驚醒,夕陽已在山後,滿天暮色,倏忽而至,西風越發勁急,砭膚生寒;腹中飢腸轆轆,而前路茫茫,不知作何打算?這份飄泊的滋味,可真個難以消受! 懶懶地轉過一座小山,忽見燈火兩三,雖還遙遠得很,卻已暖到心頭;荊軻精神大振,右足跟微叩馬腹——那馬大概也餓了,也知有燈火的人家,便有歸槽享用料豆的希望,所以揚鬃長嘶,潑剌剌地跑得好來勁。 漸行漸近,看出來是一處鎮市。這叫荊軻又喜又愁,喜的是不怕今夜沒有飽餐安身之處;愁的是旅舍進去容易出來難,到明天算賬動身,囊空如洗,何以交代? 然而也不愁,那把劍,那匹馬,都還值錢。馬要交代,不能賣掉;這把自楚國花十鎰黃金換來的寶劍,說不得只好割愛了。 狠一狠心,打算定了,頓有輕鬆自如之意。策馬進入鎮市,天色剛剛黑透。三五十戶人家,十九都已閉門;荊軻朝燈火最多的那家行去,果然是家旅舍。 「可有單房?」 「正有一間。」三晉之地,語音迂緩;店家慢吞吞地答了這一句,接過馬韁,把荊軻引了進去。 「給我的馬上好料!」 「是。」 「可有酒?」 「有酒。」店家從容不迫地又補了句:「還有侑酒的女人。」 「喔。」荊軻覺得需要鬆弛一下,但當時未作可否。 等荊軻撣了塵土,又洗了臉,正坐下喝酒時,忽見門簾一掀,店家閃身而入,往旁邊一站,手打簾子,往門外點點頭,於是進來一個舉袂掩口的女子,拿極靈活的眸子瞟了他一眼,隨即半躬著腰,深深低頭,弄不清她是害羞,還是在向客人行禮? 店家自作主張招來了侑酒的倡女,荊軻頗為不悅,但也不忍拒絕,招一招手說:「過來!」 店家退了出去,倡女到他面前;這一走動,他才看出她好高大身材。跪在蓆上替他斟酒時,伸出來的手極白,荊軻喜歡肥碩白皙的女子,覺得他非常對勁,因而對店家的不快,也消失無餘了。 「尊姓?」 「荊。」 「荊先生!」那倡女舉起他的酒,遞到他手裏;他喝了一大半,又遞回給她,她喝乾了餘瀝,自己報名:「小字任姜。」 「你是本地人?」荊軻問道:「聽口音不像。」 「原是趙國平陽人。」 「何以到了此地?」 「前幾年,秦國發兵攻打平陽,殺人如麻,父兄丈夫,都死在秦兵手裏。兩家十九口,只逃出我一條性命,卻又流落在此,靦顏偷生。」 「噢。」荊軻細看了看她;口中說得悽慘,臉上卻無哀戚的神情——他有些奇怪。也許,時間隔得久了,悲痛都已淡忘。他只好這樣替她解釋。 「荊先生,」任姜問道:「從哪裏來?」 「懷州河內。」他老實相告。 「要往何處去?」她目灼灼地看著他。 這眼色奇怪!荊軻心裏起了戒心;秦國自用李斯為相,專門派遣各式各樣的間諜到列國去偵探機密,或者刺殺忠臣義士,這任姜說父兄丈夫都為秦兵所殺,而神態之間完全不像,說不定就是秦國的間諜,借遊倡的身分,便於刺探消息,倒要防備一二。 因此,他故意答道:「想西入函谷,到咸陽去看個朋友。」 「噢——」任姜的聲音洩了氣,臉上有著微微的失望。 「你問我的行蹤做什麼?」荊軻倒不肯擱下不管了;追問著。 「實不相瞞;若是荊先生往東而去,我有件事求你。既然西入咸陽,那就不用提了。」 「原來如此!」荊軻點點頭:「你先說了,再作商議。」 「前日遇到來自平陽的一位鄉親;說我家尚有未死之人——是我的一個兒子,今年八歲。若是荊先生東去,路過平陽,想求你帶個口信。無奈——」她搖搖頭,不再說不去了。 「這可是好消息。你何不自己回平陽一趟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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