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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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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喔,喔。原來是這麼一重因緣。」一直極注意地傾聽著的田光,緊接著問道:「然則到了敝地,荊兄,你如何又負徐夫人所託?」 「並非我負徐夫人所託,而是我辜負了徐夫人的盛意;我領會得她的意思,藉此以助我接近貴國太子。自邯鄲到此,我一路都在想,大丈夫不能憑個人的言行作為,見重於人;要利用此物來作為進身之階——荊某雖無實學,亦恥於出此!」 「啊——!」田光長長舒了口氣,仰首揚眉,是極其舒暢的樣子,「此所以我說你志行高潔,果然不錯。」 荊軻俯首稱謝:「田先生,你謬獎了,叫我慚愧。」 「且莫如此說。還要請教;荊兄,你可知此是何物?」 「我不識藥性,只知有幾味毒藥在內。」荊軻趁機討教:「田先生見多識廣,必知這張藥方的用處。請賜教!」 「這是張鑄劍淬毒的方子……」 「哦!」荊軻失聲輕呼,但隨即意識到失態了,微微頷首,表示請田光繼續說下去。 「據我所知,此是徐夫人不傳之祕。荊兄,你竟輕忽了!」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,在荊軻已領會到那是極深的責備。徐夫人以不傳之祕,鄭重付託,自己竟把它置諸腦後,足見得徐夫人所託非人。同時,這張鑄劍淬毒的方子,在太子丹來說,必是異常重視的,也許正夢寐以求,日夜盼望,誰知在個不相干的人手中擱置了,豈不是太對不起太子丹? 再進一步說,這張方子如果失落在外,輾轉歸入窮兵黷武的暴君,或者任何凶殘嗜殺的權勢人物手中,那真是貽毒天下,後果何堪設想? 一層層剖析到此,荊軻汗下如雨,以不勝惶恐的聲音說道:「荊某愚昧,險鑄大錯;幸虧轉請田先生代交,不虞差失。否則——」他覺得不必再說下去了。唯有俯伏在地,表示謝罪。 「你也不必自責太甚;不過,你倒真的是辜負了徐夫人的盛意。試想,太子丹求了好久,沒有到手;徐夫人跟你一面之交,便慨然以此託付,雖說是轉交他人,其實是拿這不傳之祕的方子贈給你——就憑這張方子,荊兄,你已為燕國建一大功。」 「不敢當。」荊軻微露心事,「雖有效勞之心,其奈寸功未建,萬萬不敢承受田先生的說法。」 田光自然懂得他的意思,極深沉地點一點頭,徐徐答道:「何以我說,若高漸離不能把你追回來,我必轉請鞠太傅發兵追索?就因為我是燕國人,為燕國謀,決不肯讓足下為他國所用。只要你在燕國,必有大用的機會;何愁不能建功?」 田光對他是怎麼樣的看重?荊軻從他這番話中已完全了解了。但是,越是如此,他越不肯有任何肯定的表示。因為,他覺得別人對他的要求太高了,責任太重了;如果不能盡如人意,必然引起別人加倍的失望,那還不如事先慎重些的好。於是,他保持沉默。 田光起初有些失望,他原期待著荊軻會自陳抱負,發抒見解,使他能對這位他所愛重的名士,獲得更多的了解。但轉念想到,這正是荊軻深沉的地方;百餘年來,列國由貴族當權,轉而為平民論政,奇才異能之士。層見迭出,那都是由於優禮供養,虛心求教的結果——期待著荊軻會侃侃而談,企圖爭取他人的垂青,根本便是錯誤的想法;果然如此,荊軻也就沒有什麼了不起了。 於是,他覺得有句實話,必須跟荊軻說明:「荊兄,承你委託,要我把徐夫人這方竹簡轉呈敝國太子。只怕未能達成使命。」 「喔。」荊柯探索著說:「乞道其故。」 「只因我與太子,從未見過。」 這倒是頗出荊軻意外的,「不是說貴國太子禮賢下士,極其看重人才的麼?」他問。 「這話不假。」 「然則國有大賢。太子怎倒不來請教呢?」 「問得是!」田光深深點頭,「然而『大賢』之稱,實不敢當。」 「田先生,你莫謙虛。」荊軻想了一下,又說。「謬承錯愛,實有知遇之感。今日聆教,言不及私;田先生的錯愛,無非為貴國設想,采及葑菲,就這一片公忠體國的苦心,難道還不足以見其賢?」 這是恭維。但也說透了田光的心事。於是白髮皤然的老人激動了,「荊兄!」他的嘴唇翕動著,眼睛下面的肌肉,不住動彈,彷彿不能控制自己似地,「我,我跟你說句實話,我也跟你一樣,恥於自薦。然而,生為燕國之人,死為燕國之鬼;苟利於國,生死以之——耿耿寸心,並不因太子未曾下顧而有所更改。」 「是的,田先生。」荊軻的聲音,有著不勝低徊和慚愧的意味;他想到衛國的君王,不能採納他的獻議,因而遠走天涯,以求明主,這跟田光無私的精忠,相去實在太遠了。 「哎,不必談我了。」田光宕開一句,換個話題:「聽說荊兄在榆次,曾與蓋聶論劍?」。 榆次之事,他怎會知道?荊軻心裏奇怪,卻未追問,只平靜地點一點頭。 「又聽說荊兄的高論,為滿座所折服,唯獨蓋聶,似有不服。」 「不錯。」荊軻坦然承認:「心口兩皆不服。」 「然則荊兄自論,論劍,與蓋聶的高下如何?」 這話使荊軻不太佩服,他大聲答道:「荊某非劈刺之士!」 「喔!」田光倏然動容,面有慚色:「這倒是我失言了。」 就這時候,田家的僮僕來向主人報告,酒食已準備妥當。荊軻一聽,不等田光留客,當時聲明,已與武平有約共飲,隨即起身告辭。 田光也不堅留,只請稍待。進去轉得一轉,回出來送客。送到門口,從腰際取出來一個沉甸甸的布包,遞給荊軻,同時隨隨便便地說了句:「且請收下。聊供客中所需。」 顯然的,那是一包黃金,荊軻覺得受之有愧,但不受則根本無法在燕市立足,更談不到有所表現或效勞,因而稱一聲謝,坦然接受。 就憑這布包中的兩鎰黃金。荊軻在燕市作了一個從容閒住的打算。他經常與武平及高漸離在鬧市高歌痛飲;也經常在秦樓楚館淺斟低唱,而就在這類似乎信陵君醇酒婦人的失意的生活中,培養出一段士為知己者死的激情和開闔排蕩,鼓動風雲的雄心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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