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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一


  ▼第三章

  受田光供養,在燕市旅舍中的荊軻,閒住了一年有餘。

  就在這十幾個月中,燕國南鄰的趙國,發生了極大的變化;而且遽變就發生在最後三個月——三個月的功夫,秦國滅了趙國。

  趙國四戰之地。多出名將,前有廉頗,後有李牧;秦王十四年、十五年兩次伐趙,都為李牧所敗。秦王十八年——荊軻離開邯鄲不久,秦國命將,三路伐趙,一下井陘、一攻河內、一圍邯鄲;趙王遷以李牧、司馬尚領軍抵抗。李牧用兵,素以堅韌見稱,邯鄲被圍一年,秦軍勞而無功。

  於是,秦國的善設陰謀的李斯,重施故技,定下了從內部來瓦解趙國的策略。

  趙王遷是個儇薄無行的少年。他的母親是邯鄲倡女,初嫁趙國宗族,年少而寡;趙王遷的父親悼襄王惑於她的美色,納入後宮,生子名「遷」。悼襄王在位九年而薨,幼子繼位,母以子貴,邯鄲倡女,成為太后。這位正在狼虎之年的太后,宮闈之中有甚多的醜聞;趙國的百姓看不起她,私底下多管她叫「倡后」。

  倡后外結奧援,名叫郭開,是個極其卑鄙的人;引誘年幼失教的趙王遷,講究聲色犬馬,因而成為寵臣。李斯曾利用他中傷廉頗;現在又要利用他來毀掉李牧。

  於是,受了秦國重金賄賂的郭開,向趙王遷進讒,說李牧、司馬尚有謀反的逆跡。趙王遷跟他的母親商議,恰好倡后又與李牧有仇——悼襄王納倡后時,李牧曾加勸諫——自然全力支持郭開。

  母子君臣密議的結果,以趙蔥和齊將顏聚代替李牧和司馬尚。李牧認為這是亂命,不肯授印,趙蔥設計捕殺李牧,司馬尚被廢。

  三個月以後,秦將王翦,大舉攻趙,趙蔥陣亡,趙王遷被擄。倡后為趙國士大夫所殺。而公子嘉——趙王遷的異母兄,率領宗族數百人,向北逃亡到代郡,自立為「代王」。

  這是趙王遷八年、秦王政十九年、燕王喜二十七年;也就是荊軻在燕市的第二年十月間的事。

  燕趙唇齒相依。趙國既滅。燕國便面臨了生死存亡的嚴重關頭。太子丹大為震恐,問計於他的太傅鞠武。

  在東宮的密室中,兩人先作情勢的研判。「臣得確實諜報:王翦已屯兵中山,顯然有乘勝攻燕之意。」鞠武停了一下,追溯前事:「當年太子收容樊於期;老臣曾作諫勸,以為一方面不必觸怒秦王,一方面西約三晉、南連齊楚,並作拒秦之計,方為正辦。如果太子納臣忠言,不致有今日之危!」

  「唉!」太子丹不耐煩地頓足,「師傅,不必再說這些話,徒亂人意!」

  「是。老臣失言。」

  「也不必如此自責。師傅,你有什麼主意,倒是快說吧!」

  「老臣智窮力竭,計無所出,」鞠武揚首答道:「舉薦一人,請太子召見。」

  「誰?」

  「處士田光先生。此人智深勇沉,可謀大事。」

  「噢!」太子丹很高興地說:「我也聽說過,有此一位長者。請師傅為我先容,如何?」

  「臣當效力。」

  「那麼,事不宜遲。請師傅快去辦吧!」

  「是。」鞠武退出東宮。遵照太子丹的意思,隨即趨訪田光。

  他們是總角之交,六十年的歲月,結下了深厚的情誼。一個貴為太傅,一個是在野的處士;依世俗的眼光,份隔雲泥,而在他們內心中所不能磨滅的印象,依舊是兒時嬉戲追逐的光景。田光生性淡泊,不慕名利,鞠武曾數次保薦他為官,也要為他引見太子,都為他婉言拒絕,只願知無不言、言無不盡地陳述他的見解。所以,鞠武對國事的獻議,實際上多半出於田光。

  由於過去的了解,鞠武有些擔心,怕田光仍舊持著不求聞達的素志,不肯應召;準備著耗一夜的功夫,破釜沉舟、剴切①陳詞,無論如何要說服了田光去見太子。因此,他的態度是從容的,見了面,先不道破來意,盡自談著閒話。(①剴切,切中事理。)

  反倒是田光有些困惑了,趙國新滅,王翦大軍進屯中山,大有窺燕之意,以致舉國人心惶惶;而身為太傅的國家重臣,何以有此閒逸的興致,來訪草野故人作款款的清談?

  「太傅!」他忍不住要問了,「近日可有來自南面的消息?」

  「只有來自北面的消息。」鞠武答道:「趙國公子嘉,已自立為代王;派遣使者來見太子,約燕合兵駐上谷,以阻秦軍。」

  「太子可曾見許?」

  「自然。」鞠武徐徐引入正題:「然而這是權宜的處置。欲求自保;當別謀一勞永逸之計。」

  「正該如此。」田光問道:「太傅可有良猷?」

  「田兄!」鞠武笑道。「這話,該我請教你才是。」

  田光沉默著。濃重的兩道白眉,幾乎連結在一起;眉宇間,無情歲月所刻下的縱橫皺紋,越顯得深刻了。看他那攢眉苦思的神情,鞠武充分體會到老友熱愛國家的忠藎①;把握住這進言的機會,他換了副肅穆的神色,以低沉而激動的聲音說:「田兄!國事如此,你再不該崖岸自高了!」(①忠藎,忠愛。)

  「何出此言?」田光倏然動容:「太傅,你不是不知道,我身在草野,心在廟堂;苟利於國,生死以之;決不逃避責任的。」

  「是。」鞠武頓首相謝,「我說得太偏激了。不過,你何以始終不願見太子?甚至上一次有人帶來徐夫人那方竹簡,你託我轉呈大子,都一再囑咐,不必說破來歷。這也未免太清高了。誠然,你有見解,卻是由我轉達廟堂;但總不如當面傾談,來得深切。恕我再質問一句;你何以不願見一見太子?」

  「責備得是。」田光轉為平靜了,「不過,太傅,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我之恥於自薦,並非自鳴清高,須知草茅下士,求謁貴人,則不免為人所輕,為人所輕則其言不用。太子既然禮賢下士,則你何不說:太子何以不願見一見田光?」

  鞠武不答。閉上眼沉思了好一會,張眼點頭。輕輕說道:「敬聞教矣!」

  說完,他起身告辭;重趨東宮。

  於是,第二天平旦時分,甲士前導,儀從簇擁,太子丹親訪田光;來得太早,田家的大門還緊緊閉著。

  東宮舍人叩開了門,朗聲宣道:「太子請見田光先生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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