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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


  田家的僮僕,一聽這話,再見到那副氣派,嚇一大跳,張皇失措地奔了進去,一路大喊:「太子來了!」

  剛剛起身,正在櫛髮盥沐的田光,年逾七十,依然耳聰目明;聽得外面的喧嚷,雖不免意外之感;但稍微想一想,便了然於其來有自。他一面告誡家人整肅門庭,不可喧嘩失禮,一面匆匆戴冠束帶,師法「君命召,不俟駕而行」的古訓,顧不得再細作檢點,便踉踉蹌蹌地迎了出去。

  走出門外,只見一輛華蓋高車旁邊,站著一位三十餘歲,氣度清華的貴人,不用說,這就是太子了——太子丹先質於趙,後質於秦,在國的日子不多,所以田光一直沒有機會見過。

  「草野微臣,辱蒙太子下顧;逾格恩寵,粉身難報。」田光一面說,一面俯伏在地。

  「田先生,快請起來!」太子丹踏上來,親手相扶,「我實在慚愧得很;久聞賢名,到今天才來請教,田先生,我不必驚擾府上了;特來奉迓,可肯見顧?」

  「極願追隨。」

  「好極了,請上車吧!」

  說著,太子丹又親手攙扶田光上了他的車子,如子弟服侍前輩似地;雖是不慕榮利,心如止水的老田光,亦不免感動得心潮起伏,眼眶潤濕。

  一車共載,馳向東宮;到了這裏,太子丹變客為主,等田光下了車,親自引導,繞過長廊,進入一座在花木深深的小院落中。所有的從人,都預先受到了囑咐,自動止步,留在院外。

  「請!」太子丹側身揖讓。

  田光看見太子如此禮遇,覺得出以同樣的謙讓姿態,倒反顯得不夠誠懇,因此,傴僂著身子,趨蹌而上。

  等他踏上臺階,太子丹卻又疾趨著搶上前去,拉開屏門,一閃而入。室中一正一側兩方蓆子,太子丹走到上方,跪了下去,用寬大的衣袖,拂一拂蓆上的灰塵,然後轉身作個肅客手勢。

  「此萬萬不可!」這下田光不能不謙辭了,「身在東宮,須行國禮。太子請上坐!」

  「田先生!此是密室,室中只你我二人,莫論國禮,只敘私情。田先生,今年春秋幾何?」

  「七十有三。」

  「比鞠太傅猶長一歲;我當以師禮事田先生。」

  「絕不敢當。」

  「難道田先生有吝予賜教之意?」

  「絕不敢。願掬肺腑,以效愚忠。」

  「既如此,田先生請先坐了好說話。」

  田光看看推辭不脫,只好告個罪在上方坐下;太子丹側坐相陪。當寒暄告一段落時,臉色漸漸轉為憂傷凝重了。

  「田先生!」他把身子往前移了移,用低沉的聲音談到大事:「燕秦勢不兩立,以弱燕而敵強秦,請問何策當先?」

  田光不即回答,凝神靜慮,前後思量,好久,方始開口:「聽說太子後宮,摒絕女樂,畜養壯士二十人。若在四十年前,臣自問可在此二十人之列,騏驥驊騮①,盛壯之時,一日而馳千里;馬齒加長,至於衰老,控駑馬可以爭先。不知太子喻得此意否?」(①騏驥驊騮,良馬;千里馬也。)

  「體力之勇,則年輕而力壯;若論謀國,自非老成不可。」

  「然則所謂『老成謀國』,以何者最要?」

  太子丹想了一下答道:「識拔後進,善善能用!」

  「太子真是大智慧人!」田光頓首答道。「微臣昧死上言,有荊卿其人,與臣相處一年有餘,深知其才具勝臣十倍,可以與謀大事。」

  「好啊!」太子丹欣然相詢:「可否請田先生為我介紹,得以結交荊卿?」

  「遵命。」田光再一次頓首:「微臣告辭。」

  太子丹把田光送出東宮,攙扶著他上車;一面走,一面逡巡迴顧,有種欲語不語的表情。於是田光站住了腳,看著太子丹。

  「太子!」田光輕輕掙脫了手,整一整衣袖說,「微臣拜別!」說著要行大禮。

  太子丹趕緊又扶住了他,四目相視,一個在等待,一個有話不肯說,形成了很尷尬的場面。

  終於是田光先開了口,「太子,尚有垂諭?」

  「有句話,我不知道該不該說?」

  「盡請明示。」

  太子丹躊躇了一下,回頭望見有東宮舍人跟在後面,便揮手示意;那舍人遠遠避了開去。

  「田先生,我所奉陳的,以及你所答覆的,都是國之大事。請田先生務必保守祕密;切勿洩漏。」

  這話一出口,田光震動了。內心中引起了無比複雜的感觸;但如閃電般的強烈意念,一個接一個出現過了以後,只卻剩下了十分好笑的感覺。

  於是,田光低頭笑道:「是!當謹守太子之誡。」

  上了車,隆隆然如雷鳴的輪聲,又擾亂了他的剛歸於平靜的心境——他的心很亂,也覺得十分煩惱;太子丹的告誡,一遍一遍響在他的耳際,就像一支針,不斷刺在他的心上一樣。

  車停了,卻聽見嘈雜的人聲,打開車門一看,門庭如市,擠滿了家人親友鄰居,一個個都含著興奮的笑容,上來迎接。

  「田先生,太子親臨訪晤,可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噢!」第一個說。

  「田先生,太子跟你說了些什麼?」第二個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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