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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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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個、第四個……七嘴八舌地搶著說話,說來說去都只是想解答一個有趣的疑問:太子何以突然見訪,所談何事? 就是太子丹沒有那番告誡,田光也決不會把密室陳對的那番話,透露給任何人的——包括他的老妻稚子在內;所以,他只滿面歡愉地盛讚太子丹尊老敬賢,仁而好禮的德性,暗示太子丹的親訪,只不過是尊重國中耄老。一種禮貌上的訪晤而已。 就是這樣,已足以使得一向尊敬愛慕他的那些人,津津樂道不休了。田光素來好客,便吩咐家人。設酒漿果餌,招待賓客,直到日暮,方始清靜。 他是不用晚餐的,早早閉了臥室的門,燃起一爐沉榆香,獨對一盞孤燈,靜靜回憶與太子相見的經過。 「何以太子見疑?」他自問。 「既然見疑,何以又以國之大事相商?」他又自問。 「除了疑我不能保守祕密以外,還疑我些什麼?」他再自問。 一想到此,他的心猛然往下一沉,他終於發現了心中隱隱然總覺得十分煩惱的根源!太子丹既然懷疑他不能保守祕密,難免也在懷疑他舉薦不實。 田光十分傷心。傷心於數十年慎行謹行,依然不能取信於人。接下來便自然而然興起一個念頭:要怎樣才能取信於太子呢? 想來想去只有一樣,除非他能證明他所舉薦的人,確如他自己所稱道的那麼好。但是,這又非他所能為力——要靠荊軻。 他開始奇異地發現,他的命運與荊軻合而為一了,荊軻的成功才是他的成功;荊軻的失敗,必然也是他的失敗。他的一生的定評,完全繫在荊軻身上了。 這一來,他的心情越發沉重。他了解到他該做的事,不僅是保薦荊軻,而且還要設法使荊軻發揮最大的能力才智,獲致最大的成功。而荊軻的成功,又不僅是他的成功,應該是整個燕國的成功。 意會到此,田光又異常興奮了。他覺得不論用任何方法,凡可以激勵荊軻,把他的才智能力發揮至極限的,都是值得去做的,只是用什麼方法,對荊軻才是最大的激勵呢? 這成了難題。沉思到夜半,燈盡油乾,「卜」的一聲,燈花爆了;眼前突然一亮,餘燼作熄滅前的最後的,也是最完全的燃燒,盡了它的最完善的作用。 燈滅了,眼前漆黑,但田光心頭卻是光明的。他自覺進入了悟道的境界;摸索著展開了布衾睡下,心裏不自覺地想起了孔仲尼的一句話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!」 一覺醒來,依然是平日起身的時刻。一睜開眼,首先想到的便是荊軻。算一算日子,這天他正要來,便不再派人去請他了。 於是。他盥沐前食以後,從從容容地詢問了許多家務。 午餐以後,焚香獨坐。靜等荊軻來訪。荊軻三日一來,這天仍如往常;日影正中時,便聽得他的語聲出現了。 也是照例的。田光第一句話必問:「有何消息?」 荊軻用田光的錢,布置了一個諜報網。人數不多,效用極佳;南來北往的消息,往往比太子丹還知道得早。他這樣做。並無特定的目的。只是覺得既有天下之志,便不能不明天下之勢而已。 「田先生!」荊軻這一天說話,不似平日沉著,顯得相當激動地說:「嬴政到了邯鄲了!」 「這不足為奇。」田光說,「他一向喜歡巡行的。」 「但到邯鄲不同。邯鄲是嬴政出生之地,也是他的母家。」 「然則,對邯鄲別有念舊之恩麼?」 「正好相反。」荊軻的語聲又趨於平靜了,「凡是邯鄲與他母家有小怨的人,無不提來,活活坑死了。」 「這也不足為奇,嬴政一向嚴酷寡恩。」 「不錯。」荊軻點點頭:「然而天下之人,不知嬴政嚴酷寡恩;李斯以大量黃金,製造口碑,把嬴政說得德侔三皇,功邁五帝。而今嬴政暴虐嚴刻的事實俱在,若能檄告天下,咸使聞知,共興同仇敵愾之心,豈非阻遏暴政之一助?」 「嗯!這設想大有見地。」田光先不深談,又問:「還有呢?還有什麼消息?」 「還有個消息,算是佳音,來自榆次。徐夫人自趙國淪亡,倖免荼毒;已輾轉到了榆次,住在她的弟子孟蒼那裏。」停了一下,荊軻又說:「徐夫人雖已封爐,但國恨家仇之痛必不能忘懷;若能迎入燕國,為驅奏效力,徐夫人當不吝重啟冶爐。田先生,我以為你不妨把這層意思,說給鞠太傅聽,請他轉陳太子。」 「不必。」田光立即接口:「你自己可以面告太子。」 「怎麼?」荊軻困惑了,「何由得見太子?」 「是我的保薦。」 「喔!」荊軻問道:「我也聽說,田先生昨天與太子同載入東宮。那是確有其事了?」 「確有其事。」田光站起身來,親身封閉了他那養靜的院落。 一見田光這鄭重謹慎的動作,荊軻立刻敏感地意識到,將有大任降臨他的身上;一陣勃發的興奮,使他感到呼吸困難,但與之俱生的是深深的警惕:處大事要沉著!他這樣告訴自己;發揮了養氣的功夫,使一顆奔躍的心,按捺了下來,復歸於平靜。 田光已復回原座,他把太子親訪,東宮密談的經過,敘述了一遍,接著又說:「你我忘年之交,燕市的人,無不盡知;然而,荊兄,你須切記,我的舉薦,決非出於私情。」 「田先生!」荊軻莊容答道:「出於私情而舉薦人才,不是你所肯做的事;就算你肯做,我亦未見得肯從命。」 田光掀髯揚眉,撫掌稱快:「這話說得太透澈了。好,好!那麼,你準備何時去見太子?」 「隨時可去。只聽田先生一句話。」 話中有著沒有說出來的意思,田光體會得到,「照理,太子至少應該像訪我一樣,親自命駕到你的住處……」 「不,不!」讓田光一說破,荊軻倒覺得不好意思了,趕緊搶著解釋:「田先生年高德劭,太子親訪,以示尊老敬賢之意,那是應該的。我,我可不敢存著那樣狂妄的想法,必得太子見顧,不願先見太子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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