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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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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是這麼個說法。」田光臉上閃現著一種奇異的,不明其原因的豁達的神色:「我自幼就知道一句話:『長者為行,不使人疑。』太子送我上車時,告訴我說,彼此所談,都是國之大事,叮囑我保守祕密,切勿洩漏。這是對我的行為有所懷疑,我心裏難過得很。」 原來還有這麼一句話!荊軻真是奇怪了,不知太子丹心裏對田光到底是怎麼樣的想法?就這沉吟的片刻,卻又聽見田光在說話了。 「疑心我會洩漏機密,自然也會疑心我的舉薦不實,這才是我覺得最難過的地方。太子丹的話,對你我來說,都是侮辱;然而,太子是無心之失,決非惡意。你覺得我的話,可是持平之論?」 「是的。田先生,你看得十分真切。只是,既已受辱,如何洗刷?」 「問得好!」田光欣然嘉許,然後伸兩指,輕輕說道:「兩個字:行為!」 「對!」荊軻以極堅決的聲音答道:「請田先生放心,我要以『行為』來證明,不負田先生的賞識,不負田先生的舉薦;讓太子自己發覺,他對田先生的懷疑。完全錯了!」 「荊兄!有你這句話,我真的可以放心了!一生也有個交代了!垂暮之年,得以舉薦英豪,為國家建一大功,皆出荊兄之賜。田光感何可言?」說著,雙手伏地,深深下拜。 荊軻怎敢受此大禮?一跳而起,在田光側面跪下,激動地答道:「生我者父母,知我者田先生!有生之年,皆是懷德之時。」 「莫如此說。」田光徐徐伸直身子,仰起頭望著一窗淡金似的月影,長長地舒了口氣,顯出那種俯仰無愧,生死無懼的氣概;然後點點頭說:「我該休息了!荊兄,你請少待。」 「是。」 荊軻茫然地看著田光安詳地退入別室,心中充滿了迷惘的感覺。相處至今,他今天才第一次發現田光深不可測,他的神態、言語、動作,他只懂得一半,另一半真個耐人尋味。 就是懂得的一半,也還需要細細體會;於是,他不知不覺地落入了忘卻跟前的境界。 忽然,咕咚一聲巨響,驚醒了他;定神細辨,彷彿是一個人栽倒在地的聲音。 莫不是田光摔了跤?荊軻匆匆而起,走到別室門口,喊道:「田先生,田先生。」 「嗯。」裏面有細弱的答應聲。 於是荊軻推開了門。一眼望去,那顆心倏地被提了起來——田光確是栽倒在地,卻非尋常的失足摔跤;頸項間流著汨汨的鮮血,染紅了他的白髯;右手握著一柄劍。 田光飲劍自刎了! 「田先生,田先生!」荊軻大喊著奔了過去,伏倒在他身傍,檢視傷口,喉頭血肉模糊,但是,眼中還有微弱的光芒,胸口還有微弱的呼吸。 「去見太子。」田光吃力地說,聲音極低;荊軻必須屏聲息氣,全神貫注才能聽得清楚:「說田光已死,不虞洩密。」 說完,兩眼上翻,一瞑不視! 「田先生,田先生,田先生!」荊軻力竭聲嘶的喊著。 田光已不再有反應,卻驚動了田家老小。但院門已為田光親手閂住,無法進來;只在外面拚命擂門。 荊軻流著滿臉的眼淚——那是他成人以來,第一次慟哭——去開了門;田光的妻兒家人一擁而進,看到他那樣子,一個個都顫抖了。 「出,出了什麼事?」田光的白髮盈頭的妻子問。 荊軻雙腿一軟,仆倒在地,放聲大哭,「田先生,」他斷斷續續說:「殉國了!」 於是,全家大小飛也似地奔了進去。隨即聽得搶天呼地的舉哀的聲音。 而荊軻在無窮的悲痛中,卻還緊記著田光的話,收一收眼淚,告訴繼續進來探視的田家的人說:「我去見太子報告。等我回來再商量辦喪事。」 於是,荊軻上馬疾馳,直趨東宮,通名求見太子。 「啊!」衛士已受了囑咐,肅然奉客:「是荊先生!太子有諭:隨時延見,請在衛所坐一坐,等我去稟告。」 「太子現在何處?」 「在後苑。」 「請引路,到後苑!」 「是。」 太子丹正在射圃與十幾名壯士較射;聽得荊軻已到,拋下弓箭,大踏步迎了出來。 一見面,他愣住了。他想像中的荊軻,必是英姿煥發,神采飛揚的清俊之士,而眼前所見的人,面容哀戚,雙目失神,看上去頹唐不振,怎能擔當大任? 「足下就是田先生所盛讚的荊卿了?」 「外臣荊軻,特來報喪。」荊軻撩一撩衣襟,拜了下去。 太子丹沒有聽清楚他的話,搶上一步,扶住他的肩說:「請起,請起。幸會之至。」 「啟稟太子,」荊軻站了起來,忍住眼淚,用極沉靜的聲音說:「田先生飲劍自刎了!」 「什麼?」太子丹這下才聽清楚,大驚失色,「何以自刎?」 荊軻不即回答,左右顧視東宮侍從。太子丹立即會意,輕聲吩咐:「都退下!」 估量著所有遠避的侍從,無法聽得清他們的談話了,荊軻才說:「田先生臨終囑咐,稟告太子:『田光已死,不虞洩密!』」 太子丹一時還不解這句話的意思;然後,心中像漆黑的夜空中劃出一道明亮的閃電,一切都弄清楚了。 而弄清楚了,他反有不可思議的感覺!只為了自己的一聲叮囑,便以死明志麼?「田先生。太膠柱鼓瑟了!」他目瞪口呆地說。 荊軻冷冷地答道。「田先生遺言:『長者為行,不使人疑。』太子,你對田先生,既不深知,亦不深信,然則出以那樣隆重的禮遇,叫田先生怎能承受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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