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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二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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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一下點醒了太子丹。他彷彿覺得有一面磨得雪亮的銅鏡擺在面前,照得他裏外通明。逾格的榮寵使得田光感到必須有所報答;而欲有所報答,卻又以被疑的緣故,難以為力。因此,逼得田光必須以最有力、最徹底的手段來表示他的真心、他的負責——他已切切實實地表示了,他是個絕對負責的人,所應諾的話一定可以做到。他不會洩漏國之大事,他也不會謀國不忠,所以他也不會舉薦不實。 於是太子丹被感動得涕泗滂沱,哭倒在地,望著田家所住的方向——東宮之東,一拜再拜,遙致敬禮。 東宮的侍從,不知出了何事?只覺太子是舉動大異,不可解釋,但亦不敢走近來探詢,只相顧驚愕,保持戒備。荊軻看見這種情形,覺得已引起宮廷過多的猜疑,傳入民間,會出現離奇的流言及無謂的驚擾,大非所宜。於是,勸解著說:「請太子節哀,鎮靜自處,以成田先生的遺志。」 田光的遺志是什麼?是謹言慎行,以處大事;是重用荊軻,自教圖強。從眼淚中流瀉了哀痛,自覺方寸之間,反覺得靈思湛然的太子丹,很快地作了一番反省,認準了他今後應該走的路。 於是,他收拾涕淚,發出低沉的聲音:「荊軻!田先生、你、我,是生死的交情,絕無僅有的遇合。從此以後,你不須拿我看作太子,你拿我當成你自己。唯有如此,你我才能無負田先生於九泉之下!」 荊軻震動了!田光一死所生的影響,以及太子丹的情感的肫摯①,都超乎他的想像。同時因為太子丹的逾份的推心置腹,也使得他有著不勝負荷的感覺。(①肫肫,懇摯的樣子。) 但是,那是不可逃避的了。無論為田光、為太子丹,或者說為他自己,都必須咬緊牙關,準備承擔加在他雙肩的責任。「太子!」他輕輕地答道:「荊軻知所以自處。請釋慮!自今日起,此身已非荊軻所有。」 「我為燕國,先謝荊軻!」 太子丹肅然下拜,荊軻回禮。兩人在此一拜之中,訂下了生死不分的交情,也建立了榮辱與共的關係。 然而他們還沒有功夫去作任何進一步的交談;太子丹急需要做的事,是料理田光的身後,傳命東宮舍人,為田光發喪,厚恤他的家屬。 於是,以一介庶人的田光,身後的哀榮,過於士大夫。他在民間本是位極受尊敬的人物,現在復由東宮主持喪事;因此,田光之死成了燕市的一件大新聞,奔走相告、或來助役,或來哭奠,田家所住的那條街上,素車白馬,終日不絕。 但是田光之死,在燕市也成了一個難解的謎。何以太子丹突然親臨田家訪問;何以田光奉召入東宮的第二天便飲劍自刎;何以太子丹親自為田光料理身後,並且撫屍痛哭,哀傷逾恆!這些都是燕市的人所百思不解的。 因此,田光出殯下葬的那天,來執紼的人特別多,一半是為了向這位可敬的老人致最後的敬禮,一半卻是為了好奇。想從太子丹的表情中,解答存在他們心中的疑團。 出殯的那天,剛在一夜大雨以後;清晨灰黯的天空,還飄著密密的牛毛雨,加上刺骨砭膚的西風。實在是個宜於躲在屋子裏的天氣,但是早就準備來送殯的人,十之八九還是一大早就來了。 靈車在泥濘的道路中、艱難地行進著。執紼的人,以太子丹為首,荊軻其次,踩著泥漿,吃力地護持靈車。淒涼的輓歌,前後遞相應和;在歌聲消歇時,聽不到一絲人語,只有發自泥漿中的嘰吱、嘰吱的車輪和足步聲,以及嚶嚶的啜泣聲——偶爾有人因抽噎難忍,不自覺地哀聲長號,像把刀樣刮在心頭,真個可以叫人魂飛魄散。 太子丹的清俊的臉完全變了樣,臉色灰敗,雙眼通紅,頰上縱橫的水漬。連他自己都分不清,那是雨水還是淚水。 但是,荊軻不同。他原來就是個喜怒哀樂不形於顏色的人。這一天,更由於過度的悲痛,使得情感麻木了,因此,他的臉上除了茫然以外,別無表情。 正午時分到了墓地,棺椁①下葬,太子丹親手將田光用來自刎的那把銅劍,放入墓中,然後鏟下第一鏟土;執紼的人一齊動手,很快地堆成一坏黃土——植碑封識是以後的事;等田光的家人,向弔客們一一磕頭致了謝,初步的葬禮,便算是完成了。(①椁,同「槨」。) 於是東宮舍人啟稟太子:「請命駕還宮。」 「喔。」太子丹定一定神,抬眼張望,找到荊軻,走近他身邊說:「荊卿!與我同車,如何?」 「嗯,嗯!」荊軻從迷惘中省醒,覺得絕難就此捨田光而去,因而答道:「多謝太子。請先回宮。我還要陪伴田先生。」 「人死不可復生,而況幽明異路。」太子丹伸手撫著他的背,用低沉而充滿了無限關切的聲音說:「我要用你勸我的話來勸你;請你節哀,鎮靜自處,以成田先生的遺志。」 「是。田先生的遺志,我決不敢忘。」荊軻神情肅穆地答。 「那麼,走吧!」 這實在是件難事。他無可奈何地說:「我心裏亂極了。太子,請容我在田先生墓前,靜靜地想一想。」 太子丹決不願做任何怫逆荊軻的意思的舉動;既然他如此堅持,便不敢勉強,只問:「然則何日顧我深談?」 「我在旅舍待命。」 「好極了!不過『待命』二字,忒嫌言重。明天一早,我來奉訪。」 「不,不!」荊軻趕緊辭謝:「太子切莫如此。太子的身分,不宜輕出;驚擾民間,非愛護黎庶之道。」 「責備得是。那麼,明天上午我派車來接你。」 「是。」荊軻躬身應諾。 太子丹回宮了,送葬的人也都紛紛離去了,只剩下高漸離陪伴著荊軻。 他們在這一年多的時間中,已結下了極深的友誼。在感情上,荊軻也許對武平更來得親厚些;但是,在理智上,他不能不認為高漸離是個更能了解他,並且可共心腹的朋友。 從田光死後,這是高漸離第一次得到一個與荊軻談話的機會,「真想不到!」他黯然地說:「田先生就這樣說走就走了!」 「唉!」荊軻報以長嘆,望著高漸離嘴唇翕動,彷彿有話要說,卻不知從何說起。 心中也存著大疑團的高漸離,忍不住說了一句:「外間對田先生的自刎,猜測紛紜;荊兄,你可曾聽到?」 「外間的傳說我不關心。」荊軻捏緊了手,用力揮一揮,「我只關心我自己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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