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荊軻 | 上頁 下頁 |
| 二六 |
|
|
|
這話的意思,決不可照字面去解釋的。高漸離深知他說話常用獨特的語法來表示他的與眾不同的見解,所以只投以一個期待的眼色,別無反應。 果然,荊軻又接著說了:「我只關心我自己的仔肩,過於沉重,不知何以報答一死一生?」 「一死自是指田先生,一生呢?太子?」 「是的。」荊軻凝望著不遠之處的田光的墓地說:「田先生為了激勵我,不惜捐軀。然而——,唉!」他本想說,田光之死是不必要的;但話到口邊,忽又嚥住。以一聲長嘆,寄託無限的無奈。 高漸離完全無法想像,何以田光為了激勵荊軻,必須捐軀?不過他已猜到,太子丹那樣禮遇荊軻,必是出於田光的全力保薦。不知多少次,他見過田光對荊軻的激賞;也不知多少次,他聽過田光指陳天下大勢,更不知多少次,他想像著荊軻會獲得重用,大展長才。因此,荊軻的終於能跟太子丹在一起,說來並不是一件意外之事。 但是,想像歸想像,現實歸現實;久存的希望一旦實現,無論如何不免於驚喜之感。於是,高漸離的痛悼田光的哀傷,為慶幸荊軻的際遇的欣喜所代替了。 「荊兄!」他興奮地說:「你朝前看!」 荊軻真個仰起頭來看,前面只有一列蕭蕭白楊,獨有一棵蒼翠欲滴的貞松擎天而起,格外挺拔。 「看什麼?」他茫然地問。 「你看那棵松樹,那就是你,是棟樑之材。移入廟堂,盡其大用;那些白楊少了個朋友,會覺得寂寞——但是,它們樂於忍受這份寂寞,因為出了個棟樑之材的朋友,它們也老早就準備著忍受這份寂寞。因為它們早就看出這位朋友是棟樑之材,遲早必入廟堂。」 這譬喻,在荊軻聽來包含著許多意思,一時無法細細分辨;只隱隱約約地感到不安,「高兄,你莫不是以為我會忘卻貧賤之交?不會的!」他指著前面說。「若非白楊的護衛,替那松樹擋風擋雨,怎有今日的凌雲之勢!」 「荊兄!」更不安的是高漸離,他緊握著荊軻的手,使勁地搖撼著,「你誤會了!你誤會我有怏怏①之意,可真是屈了我的心。說真的,我替你高興都來不及,怎會有絲毫異心?不過,我有句肺腑之言,富貴不忘貧賤,只可施之於私室;廟堂之上,切勿汲引私人!」(①怏怏,不快樂;心中不能滿足。) 荊軻細看著他,一臉的莊嚴虔誠——不錯,他的話確是肺腑之言。一年多的相處,幾於無日不見,而且到今天才發現他有如此公忠體國,愛人以德的德性,可真叫荊軻在驚奇以外,不能不深深感嘆知人之難! 於是,他也以同樣莊嚴虔誠的態度答道:「謹受教。」 「還有句緊要的話:哀戚最足以壞大事,既當大任,要有開闊達觀的心情。才能舉重若輕。」 荊軻沉吟了好一會,眉眼漸漸舒展了,仰起頭,深深地吸了口氣——顯然的,他接受了高漸離的勸告,並且已經做到了。 「好了,回城吧!」高漸離以愉快的聲音說。 兩人策馬回城,到了旅舍,剛坐下休息不久,太子丹遣人送了食盒來給荊軻;還有兩名艷姬隨侍。 店家趕緊前去通報,荊軻頗感意外,而且覺得有些難以處置。 荊軻的心情,雖已接受了高漸離的勸告而趨於平靜,卻究還缺乏飲酒作樂的興致;而且,「田先生剛剛入土,應誌哀悼;太子的舉動不合禮!」他向高漸離:「該怎麼辦?」 「把太子的饋贈退了回去,一樣也是失禮的。」高漸離勸他:「不如先接受下來再說。」 那些食盒都已捧了進來;兩名艷姬,直入荊軻室中,盈盈下拜,齊聲說道:「奉太子差遣,特來服侍荊先生。」然後,她們自己報名,年長的一個叫夏姒,較幼的一個叫季子,衛國口音。 事已如此,荊軻只得厚犒使者,遣了回去。夏姒和季子便擺設食案,準備打開食盒,鋪陳酒饌。 「慢慢!且先放著。」荊軻大聲阻止。 夏姒和季子不敢再動手;靜悄悄地站在屋外,卻都窺伺著屋內,聽候呼喚。 荊軻對著食盒發楞,不知作何處置?就這時候武平闖了進來。他在田家幫忙辦喪事,幹的都是費力氣的粗活;每天事完了,塵土不沾,抬腿就走,帶著一身臭汗回家吃自己的飯——這天看見荊軻哀傷過甚;等田家事畢,匆匆趕來探望。看見荊軻的神色,不由得發問:「怎麼了?大哥!」 「你看!這麼多食物。吃又吃不下,怎麼辦?」 「嗯!」武平咧開大嘴。彷彿覺得他的話十分可笑似地,「有東西怕沒有人吃,那不是大大的笑話!吃不了,送人。還不好辦嗎?」 「快人快語!」高漸離撫掌笑道:「荊兄,別發愁了,就交給武平去辦吧!」 「對!」荊軻被提醒了,「去分給那些孤苦無依的窮朋友們吃;也算是為太子造福。」 於是武平找到店家,弄了幾個人,抬著食盒去周濟里巷中的貧民。留下少許,由夏姒和季子侍候著荊軻和高漸離吃了;收拾食案,點上燈來,又閒談了一會,高漸離作別而去。 「荊先生累了一天,怕是倦了,可要安置?」夏姒溫柔地問。 「還好。怕是你們倆要睡了?」 「我們在宮裏都睡得極晚。」 「喔。」荊軻問道:「你們原是在東宮的?」 「我在東宮當差。」夏姒指著季子說:「她是公主身邊的人。」 公主身邊的人,何以遣來伺候?荊軻有些不解,不由得看著季子問道:「是誰的意思,遣你到此?」 「太子的意思。」季子伏地答道。「太子特意要覓衛國人來服侍荊先生;跟公主商量,派了我隨夏姒一起來聽候差遣。」 「難道宮中只有你們倆是衛人麼?」 「還有。」夏姒答說:「光是東宮就有十幾個。」 「然則何以還要到公主那裏去借人呢?」 夏姒看著季子笑道:「因為季子長得最美。」 季子嬌羞地笑了,也有著幾分得意;然後頑皮地說:「荊先生,你別聽夏姒瞎說。她不好意思說自己長得最美,故意拿我作個幌子。」 語氣神態,嬌憨如畫。荊軻忍不住破顏一笑——那是田光死後,第一次在他臉上出現的笑容。 「你們都長得極美。」他說,「我這個衛人;與有榮焉。」 |
| 學達書庫(xuoda.com) |
|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