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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七


  「荊先生的口音,卻不似衛人。」夏姒說。

  「我先世是齊人,家中都是齊魯口音;所以生長在衛國,卻不會說衛國的話。」

  「這跟我們正好相反,說的是衛國話,卻連衛國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。」

  「不是正好相反。跟荊先生的情形是相同的。」季子糾正夏姒的話說。

  「怎麼說是相同?」

  「荊先生長在衛國,說的不是衛語。我們生長在燕國,說的也不是燕語。豈不是情形相同?」

  夏姒無話可答。荊軻想了想,果然不錯;喜愛季子的慧黠,不免另眼相看了。

  於是他問:「你今年十幾?」

  「十六。」

  「父母呢?都在這裏?」

  「沒爺也沒娘。也沒有兄弟姐妹。」

  「可憐!」荊軻為之惻然,「就沒個親人麼?」

  「有啊。」季子仍是一副少小不識愁滋味的嬌憨神情。

  「誰?」

  季子欲語又止,看了夏姒一眼,終於還是搖搖頭不答。

  這態度詭密得很,荊軻忍不住追問一句:「怎麼不說?喔,」他突然醒悟:「莫非有了……」

  「不是,不是!」季子亂搖著一雙小小的白手,不讓他說下去,「荊先生,你莫瞎猜。我有個親人,說出夏姒會笑我不識羞,胡亂高攀。」

  夏姒倒真的笑了:「你說你的,扯上我幹什麼?」

  「對了!」荊軻替她們排解:「你們是好姊妹,夏姒比你長,是姊姊,不管你說什麼,決不會笑你的。」

  「那我就說。公主待我像親人一樣。」季子的聲音充滿了驕傲和愉悅。

  「原來是這!」夏姒有些爽然若失似地,「誰不知道你在公主面前最得寵?」

  「那好啊!」荊軻替她高興;又說:「你原就是該得寵的。」

  「為什麼呢?」

  「自然是因為你美、聰明。」夏擬搶著說;語氣尖酸,嘴角卻含著極自然的微笑。

  荊軻怕再說下去,會弄得彼此紅臉,下不了臺,所以趕緊顧而言他地說:「公主今年多大?」

  「二十二。」季子答說,「生日可真大;正月初一出生。」

  如果早一天生在除夕,便是二十三了。二十三歲的公主還養在深宮,不能不說是一個異聞,「怎的不嫁?」他率直地問。

  「有誰能叫公主看得上眼?」

  「這一說,公主必是絕世之姿?」

  「請荊先生問夏姒好了。」季子答道,「要我來說,你一定當我言過其實。」

  「都說公主的容貌琴藝,燕國第一。」夏姒接口答道,「琴,我們可不懂;容貌嘛,可又沒有法兒形容。反正荊先生將來總見得著的。自己看吧!」

  「不見得見得著!」季子脫口說了一句,自知失言;微一咋舌,急忙陪笑:「荊先生是太子的上客;公主多半肯出見的。」

  荊軻作了個矜持的微笑,不置可否。心裏卻是一直想著公主,不知是怎麼個驚才絕艷,心高氣傲的人?又記起夏姒所說,公主的琴藝,也是燕國第一,心更嚮往。輾轉反側,折騰了半夜,突然想到田光之死。太子的愛重,以及肩上的責任,頓時如潑頭澆了一桶冷水,一切綺想,盡皆息滅,只剩下深深的自慚。

  第二天一早,太子丹果然派了車來;直入東宮,太子丹降階親迎。

  引入密室,太子丹把荊軻奉為上座,用極親切的態度,絮絮不斷地詢問他的飲食起居,以及對夏姒和季子是否中意?荊軻也殷殷致謝,特別表示,季子為公主所最寵信的宮女,竟蒙遣來照料他的生活,深感榮幸,也深感不安。

  太子丹聽他這樣說法,顯得極其欣慰。然而,他並沒有再談到公主——這使得荊軻微感失望,他心裏存著一個疑問,季子究竟是公主自願派遣,還是太子丹強索來的!如果屬於後者,便是奪人所愛;應該把季子送回來才是。

  不過,這說來實在也是件不關緊要的瑣務,既然沒有機會表達,便暫且丟開。看看寒暄告一段落,他整頓全神,等待著太子丹開口商談國家大計。

  「荊卿!」太子丹的神情轉為嚴肅了,伸直身子,膝行數步,與荊軻面面相對,「田先生不知我之不肖,舉薦大賢;這是天憐弱燕。不忍相棄。荊卿,願奉教!」

  一面說,一面俯首下拜,荊軻以極迅速的動作。扶住了他的手,惶恐地說:「太子,荊軻只恐才力不稱;唯有盡忠竭智,勉圖報答。」

  「『報答』兩字,千萬休提。我只有一個希望:你我之間,無分彼此。但願知無不言,言無不足。」

  「那自然。」

  「然則請教,以弱燕而敵強秦,其道如何?」

  「太子,恕我率直,你這第一句話。我便不能苟同。」

  「請問那一句?」太子丹愕然——根本還沒有談到見解,那裏來的異同?

  「燕並不弱,秦亦不強。所謂『弱燕』、『強秦』之說,不過世俗之見而已。」

  太子丹瞿然動容,憑空感到一陣興奮:「請說下去!」

  「就表面看,秦國帶甲百餘萬,車數千乘,騎萬餘匹;滅韓亡趙,伐楚窺燕,勢焰囂張,看來極其強大;但如進一層剖析,便知不足為懼。」

  「何以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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