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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「『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,唯有德者居之。』秦王暴虐不仁,勞師遠征,死亡枕籍,兼以役使民力,濫無止境,請看,那些寬廣的馳道,那些在咸陽興建的壯麗的宮室,何處不是用秦人的血汗脂膏所築成的?大工大役,徵發民伕,動輒論百萬計。太子,你久居秦國,難道就未曾發覺秦國的民怨沸騰?」

  「你知道的。」太子丹愧赧地答道:「我在秦國沒有自由,住的地方是被規定好了的,行動是被限制的,走一步都有人跟著——有時候也讓我到各地去看看,卻必有人前後監視,遇到的秦國老百姓,都稱頌秦王如何如何聖明,聽了叫人肉麻,所以我也懶得動。其實,也不盡是我為然,各國使臣,或者到秦國去遊歷觀光的,都是這樣的待遇。」

  「這就是秦國的致命傷!」荊軻問道:「請問,秦王為何要監視得如此嚴密?其故可思!秦人實在是敢怒而不敢言——『偶語者棄市』,只得暫且隱忍。」

  「秦法嚴峻,倒是真的。」太子丹點點頭說。

  「嚴峻亦有限度。如秦國的『七科謫』,幾於人人有罪,謫戍的罪犯,相望於途。天怒人怨,秦必不久。」

  「話是不錯。」太子丹說,「然而我們不能坐待秦之自亡。」

  「是!」荊軻深深點頭,「當然不能坐視,應該有所作為。」

  話說到緊要的所在來了,太子丹更靠近了些,促膝相並,上身前俯,用極輕但極清晰的聲音說:「請為燕國劃策!」

  荊軻成竹在胸,侃侃而談:「為燕圖謀,有上、中、下三策。不知太子願先問上策,還是願先聞下策?」

  這話說得奇怪!太子丹直覺地感到,必有深意在內,不敢隨便回答,只愈益謙恭地詢問:「請明示,上策如何,下策又如何?」

  「上策,荊軻願身任其事,盡平生所學,努力以赴;若是下策嘛,」荊軻徐徐說道:「我只設謀,不與其事。」

  「原來如此!」太子丹很快地答道:「荊卿,你知道的,我一心仰仗;不管那一策,我都希望你來主持大計。」

  「那麼,我先奉陳上策,不瞞太子說,田先生在未蒙寵遇以前,已經為燕國做了許多事。他大散資財,派遣密諜,探訪各國消息。因此,我深知方今天下人心,無不反秦,西起巴、漢,東至齊、楚,都把嬴政看成毒蛇惡獸,表面畏懼,內心唯恐去之不速。這同仇敵愾的人心,便是我們有恃無恐的由來。」

  「是。」太子丹說,「我也知人心可用;然而他國之事,燕國何能為力?」

  「當然可以。一百年前,已有成例。」

  「請教。」

  荊軻伸兩指,輕說二字:「『合縱』。」

  一聽這話,太子丹大失所望;提到「合縱」,他立即想起蘇秦——心裏像無意中吞下了什麼齷齪東西似地非常不舒服。

  出生在東周洛陽的蘇秦,據說是鬼谷子的學生。學成以後;周遊列國。卻是一事無成;潦倒歸來,為家人冷言熱語所譏嘲,因而重新發憤讀書,日夜揣摩太公的一本《陰符》;整整一年,大有心得,自以為可以說服任何一位君王了。

  於是先在當地求見周顯王。顯王左右都知道他浮淺而輕視他,以致其言不用。西入咸陽,與秦惠王話不投機;轉往趙國,趙肅侯的弟弟奉陽君作宰相,不喜歡蘇秦的為人,依然不得要領。

  最後到了燕國,蘇秦時來運轉了。

  那時是燕文公在位的第二十八年,他頗為欣賞蘇秦的聯合六國。共同拒秦的「合縱」之謀,大賜車馬金幣,派為使者,遊說六國。

  由蔡南下,第一站到趙國。捲土重來,聲價已非昔比,趙肅侯接納了他的建議:賜車百乘。黃金千鎰、白璧百雙、錦繡千束,把他送到韓國。

  自韓而魏、自魏而齊、自齊而楚,各國大致都贊成他的計劃,訂立了「縱約」。蘇秦本人。亦因此暴發,身佩六國相印,回到趙國,受封為武安君,躇躊滿志,不可一世。

  其時秦惠王已收到六國的「縱約」,大為不安;於是派人到齊、魏兩國活動,破壞縱約,共伐趙國。趙肅侯大怒,責問蘇秦,何以縱約盟國,自相攻伐?蘇秦慌了,拿話搪塞了一番,找個機會溜到燕國。燕國正在辦喜事:燕文公的太子,娶了秦惠王的公主。這一下,六國的縱約,整個兒垮了。

  喜事辦了辦喪事,燕文公去世,新婚的太子即位,就是燕易王。易王的生母新寡,不耐空幃寂寞,不久私通了蘇秦。

  這就是太子丹心裏的隱痛屈辱。蘇秦發跡於燕國,最後在趙國站不住腳,又以燕國為托足之地,卻做下這樣傷害燕國自尊的醜事,實在忘恩負義到了不可恕的地步!

  不過,這是難言的隱痛,更不可用作反對合縱之謀的理由——要反對,只有從這一計謀的本身去找理由。

  荊軻見他沉吟不答,便催促著說:「太子命我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;我所期求於太子者,正復相同。」

  「荊卿!」太子丹顯得有些窘了,「合縱、連橫之事,時隔百年,史實模糊,容我細思。我在想,當年六國出兵伐秦,至函谷關一戰而潰,六國兵馬紛紛引歸的往事。」

  這就是說,合縱的計劃是失敗了的。荊軻自然懂得他的言外之意,率直地駁道。「太子,恕我無禮!太子僅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」

  「願聞其詳。」太子丹平靜地說。

  於是荊軻為太子丹細講六國伐秦,不勝而還的前因後果。當蘇秦死後,他的兩個弟弟蘇代、蘇厲隨同燕國的質子在齊,根據他們長兄的構想,繼續策動合縱的計劃,終於促成了楚、齊、燕、韓、趙、魏六國聯軍、大舉伐秦的行動。

  這支聯軍的組成,由蘇代、蘇厲在齊國策劃,自然得到齊湣王的全力支持;但聯軍統帥——「縱長」的榮銜,卻落在楚懷王身上,使得齊湣王大為不悅。所以六國出兵。「齊國獨後」,故意命他的兵馬遲遲其行,便是不合作的表示。

  「正是這話!」太子丹振振有詞地搶著說道:「列國各懷私見,絕難齊心。所以聯合拒秦之計,設想雖好。做起來可真不容易。」

  「不然!彼一時也,此一時也。」荊軻緊接著又說:「彼時六國伐秦,各為自己的利益打算,不免猜疑;此刻則是非聯合不足以求自保,存則皆存,亡則皆亡,大敵當前的生死關頭,私見縱不能盡去,異中求同,合力打開一條死中求活的出路,應該是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的。」

  太子丹無法駁倒他的話;便深深點頭,表示同意。

  「太子!」荊軻的神情更顯得莊嚴了,「還有一說,當初蘇氏弟兄策劃合縱。既然發揚正義,亦非有愛於六國,只是為了獵取他們自己的功名富貴。而荊某不然;我感於知遇,力圖報稱,生死尚且置之度外,更有何個人的功名富貴可言?只此一念,自覺可質諸天地鬼神;自信能感動列國君主。太子,」他抓住了太子丹的手臂,激動地提出要求:「請賜我以車馬,許我以燕國使者的身分,東遊大梁、臨菑、壽春,我必說動魏、齊、楚三國,率師西來,共擯暴秦!這裏,請太子招納韓、趙兩國,不甘受秦屈辱,流亡在途的仁人志士,共興義師,不患大事不成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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