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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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荊軻背著她很得意地微笑了,展開寢具,吹滅燈火;鑽入衾中覺得舒服得很,立即感到了濃重的睡意。 快到正午時分,他不待季子呼喚,自己醒了。夏姒在外屋聽見聲音,首先推門進來,接著出現了季子的身影。兩人道了早安,一個收拾寢具。一個侍候他盥沐。 夏姒一面替他櫛髮,一面跟他說話,說東宮派了庖丁來為他料理包含。又說,東宮舍人也曾來過,傳達太子丹的意思,望他遷至東宮後苑去住。 荊軻於是又問道:「東宮舍人來了,為何不喚醒我?」 「是季子的主張,一定不准我來通知。」 「是荊先生自己囑咐的。」季子在一旁答話。 「是的。我說過,不到正午別喚醒我。」荊軻趕緊接口承認,又問夏姒:「你如何答覆東宮的舍人?」 「我只好說,請他先回去,等荊先生醒了,我再把話轉達。」夏姒又說:「上午還有許多達官貴人來拜,也都叫季子擋駕了。」 「這,」荊軻不免詫異:「他們來看我幹什麼?」 「你也是貴人呀!」季子在他身後說:「而且是大貴人。那些人自然會得趨炎附勢;我就看不慣那種嘴臉,所以一概把他們擋回去了。」 「荊先生,你聽,她那種口氣——好像她自己就是位公主。」夏姒率直地批評著。 季子不作聲,同時,收拾餐具的聲音也聽不見了。他們都在荊軻的背後,他不知道她們的臉上是何神情?但那異樣的沉默,使他不安,也使他煩惱。 於是他以長者的口吻,訓誡似地說:「你們都是好姊妹——」 他的話沒有完,季子卻在這停頓的空隙中,搶著要分辯;只是剛用鼻子哼了一下,初現冷笑,就讓荊軻提高了聲音,把她壓下去了。 「而且,你們都是衛國人。」他把衛國二宇,說得特別重。 依然是一片沉默。而這沉默表示著他制止住了一場將要發生的尖酸的口角。 夏姒到底年長些,先開口向季子招呼,「季妹!」她很客氣地說:「勞你把荊先生的簪子遞給我。」 季子照她的話做了。夏姒替荊軻簪好了髮,戴上緇布冠;又叫季子幫忙結冠上的纓——冠纓束結在下頷;季子必須面對著荊軻,但卻繃著臉,看都不看他,彷彿在生誰的氣。荊軻不免縈懷。等夏姒去傳話具餐,季子結好了纓要離開時,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,問道:「誰招惹你了?這樣子一臉的委屈!」 「沒有人招惹我。你以為夏姒招惹我了?」季子很快地說了下去:「我們是好姊妹,而且都是衛國人。」 聽他這樣反唇相譏,荊軻一時竟無話可說。自信一席雄辯,可以折服任何名公巨卿,卻叫一個嬌憨不知世務的女娃兒難倒了,想一想,忍不住好笑。 他笑,她卻不笑,也不問他何以好笑?只默默地俯跪在地,拿潤濕了的布巾,擦抹蓆子;這是件很累人的事,還未擦到一半,就看她臉紅氣喘了。 「歇歇吧!回頭再擦。」 季子只當沒有聽見他的話。說了第二遍,她依舊不理不睬,這下荊軻動了氣;太子丹派了她來,原是為了照料他的生活起居,這樣子反惹來些麻煩閒氣,還不如不要她的好。一個念頭剛剛轉完,緊接著又轉一念。他想到了他在太子丹心目中的地位。在這時候,說要遺回季子,明明是表示:季子犯了錯誤,得罪了他——那怕他為公主所寵,太子丹也必將採取極其嚴峻的舉動。一時生氣,會毀了季子;萬萬不可! 於是他忍耐下來了。氣憤可忍;看著季子那樣吃力地工作,油然而生的憐惜之心,卻忍不下來。 於是—— 就在他剛要開口對她作第三遍的勸告時,忽然又轉了個念頭,他發覺這是對他的一種考驗;他一直有這樣一種想法:一個能做一番非常之事的非常之人,應該能忍人之所不能忍。而且,他也一直這樣在做,在榆次,忍受了蓋聶的挑釁;在燕市,忍受了田光的故意冷落;在此刻,忍受了季子的無禮,但是,忍辱忍氣,都不足奇,要能忍情忍愛,才算忍到了家。於是,他靜靜地坐了下來,凝視著季子;考驗自己在一個「忍」字上,究有幾許功夫? 季子做夢也不會猜得到他的心思。她一向受公主的寵愛,不免驕縱;同時也沾染了公主的高傲氣質,自視不凡,覺得應該受到荊軻的特別的注意。所以夏姒語涉譏諷,而他不說一句公道話,並且當她要分辯時,他故意加以壓制,在她便認定了荊軻偏袒夏姒,心裏老大不快——擦抹蓆子,原非該她所做的事,只是藉此作為賭氣的表示而已。 當荊軻第一次提出勸告時,她氣還未消。說到第二遍,心就軟了;如果再勸一句,她就會放下布巾,可是,偏偏就差那麼一句話。 季子開始有了悔意,不該如此執拗任性;人在僵局之中,有如冬天坐在四周通風的黑屋子裏面,坐立難安。她決定只要荊軻稍微有一點表示,便衝破了這僵局,和好如初。 於是,傴僂著身體的季子,很自然地往後去窺看荊軻的動靜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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