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高陽 > 荊軻 | 上頁 下頁
三二


  一看,可把她氣壞了。荊軻端然而坐,睜大了眼在看她,好可惡!她咬著牙在心裏想,這是有心看人的笑話;他必以為她會支持不下去,等她歇下手來,便要冷言冷語來譏嘲:何苦?敬酒不喝喝罰酒!

  這一下,季子變得真的要賭這口氣了。她埋著頭手中格外使勁;嬌弱的她,原來不曾幹過這種粗重的家務。而況心浮氣躁,不能善用那剩餘的氣力,所以幾次迫得想停下來;終以不肯輸口氣,苦苦地支持著。

  她的困窘的神態,完全看在荊軻眼裏。那使他痛苦,但是,他不肯逃避;也不想為自己去設詞譬解,任令一片深厚的憐惜之心煎熬著自己,盡力忍受,盡力保持著平靜,而且盡力想做到無動於衷。

  終於,季子的「苦刑」受完了,荊軻的考驗也通過了,在那臘月中的天氣,兩人都流了汗,但都悄悄地拭去了。

  這時他才開口問了句:「累不累?」

  季子恨極了他;但也學得深沉了,所以若無其事地答道:「不累。」

  「真的不累?」

  「信不信由你。」季子冷冷地說:「你要不信,我便把心剜給你看也沒用。」

  語中帶刺,但這在荊軻是容易忍受的,一笑置之,接著又說:「請你去看看,快開飯來吃,我要早到東宮。」

  季子沒有作聲,裝得極冷淡地走了出去。不一會,夏姒進來為他設食。食前方丈,荊軻卻只是虛應故事,隨意吃了些便飽了。剛用酒漱了口,想到屋外去散散步,季子來告訴他說:「車來了。」

  那裏的車呢?自然是東宮的。他知道季子這樣說法是特意表示,連話都懶得跟他說。這又形成了考驗;他不能對她解釋,更不能致歉;他必須把她的誤解不當回事,讓她去恨他是個寡情薄義的人。

  但是,這樣做人,還有什麼趣味呢?一念及此,頓覺灰心。而就在要放棄他原來的想法時,田光的喋血斗室的情景在他腦際出現了,他省悟到自己已許身知己,要為燕國做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;他應該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,而且除卻拒秦扶燕以外,也沒有任何事值得他放在心上。

  於是他昂然地站了起來,對季子視若無睹;出了旅舍,上車而去。

  太子丹在東宮的後苑接見他。

  這是個冬天難得有的好天氣,沒有風,淡金色的日光曬得人暖洋洋地。他們在魚池旁邊,各據一塊光滑如鏡的巨石坐了下來,談著閒話。

  太子丹的豐神俊朗,言語溫文而親切;加以足跡甚廣,談各地風土人情,與荊軻的看法,常是不謀而合。友朋交遊的樂趣,往往就在這些地方;而荊軻卻感到痛苦。

  「太子!」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先問:「昨日所陳一策,是否可用,請率直見示。」

  「唉!」太子丹重重地嘆口氣。「我所恨者,早不得結識荊卿。」

  荊軻細味著他的話,找到了其中的含意:「太子是說我聯合各國,共同拒秦的辦法,太嫌迂緩麼?」

  太子丹點點頭:「只恐緩不濟急。」

  「既知如此,何以不早為之計?若能在三、五年前,整軍經武,何致有今日之憂?」荊軻拿根樹枝在地上亂畫著,態度顯得相當急躁。

  「是。」太子丹慚愧地說:「計不及此,悔之莫及!」

  這使得荊軻也感到慚愧了。太子丹的涵養,實在可佩;相形之下,反顯得他失態無禮,因而趕緊謝罪,自陳無狀,同時也作了解釋,只以過於關切燕國的大局,所以出言吐語,不知不覺流於偏激。

  越是他這樣說,太子丹越是虛心求教,談上策時,有些話不投機,此刻的氣氛又很融洽了,於是太子丹抓住機會,問了下去:「尚有中策,亦請明示。」

  「中策只有四字:苦撐待變。」荊軻拿著樹枝,在地上從容布畫:「今日當務之急,莫如整修長城,北長城所以防匈奴,南長城所以拒秦;因此,南又重於北。如果南長城東起滹沱,西至淶水,整修增補,聯成一線,加派精兵,嚴密防守,令王翦師老無功,則變化可期,危難可緩。」

  凝神傾聽著的太子丹,眨動俊秀的雙目,靜靜思考了一會,問道:「請問是何變化?」

  「王翦如在三年之中,不能破燕國長城,必為嬴政召還,嬴政好大喜功,多疑寡恩,王翦自知勞師遠征,無功而回,不能不懼被誅,那時,請樊於期將軍以老友的身分,密訪王翦,痛陳利害;一席話說動王翦,率領秦軍,歸降燕國,不是不可能之事。」停了一下,荊軻又說:「自然,我們還要用間,重賂秦國右庶子蒙嘉,相機進讒;同時鼓動秦國的少壯將領,如李信等輩,取年邁的王翦而代之。這樣雙管齊下,內外交逼,王翦想不叛而不可得!」

  這中策聽來比上策更動人,太子丹深深點頭,表示讚許,接著又問:「還有一策,亦要請教。」

  「這一策,效用並不好,做起來倒也不容易,所以謂之『下策』。」說到這裏,荊軻停住了,彷彿不願意公開似地。

  「且先請說了,再作計議。」

  「萬不得已,可遣一勇士,設法混入咸陽宮,流血五步,造成秦國的混亂。」

  太子丹一聽這話,興奮得幾乎無法自制,但又怕沒有弄清他的意思,所以追問了一句:「請說明白些!」

  「流血五步——一劍致獨夫於死地!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