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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三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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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太子且莫謬獎。我要請教,如何才能使嬴政對燕國的使者另眼相看?」 太子丹略微想了想,笑道,「荊卿,你莫考我了!想來籌思已熟,就請直說了吧!」 荊軻頷首微笑,慢條斯理地答道:「嬴政一向貪婪,近年志得意滿,尋常的女子玉帛,又看不上眼了。我再三思維,只有燕國的膏腴之地,如督亢這些地方,可以打動他的心。不知太子可捨得割棄?」 「這有什麼捨不得?而且,這不過是釣金鼇的玉餌;大事一成,督亢仍為燕國所有,大事不成,燕國尚且不保,遑論督亢區區之地。」 「太子看得極其透澈。那麼,我就是燕國派赴秦國修好的使者,燕國為示誠意,願獻督亢之地。可是這樣?」 「是的。」 「但有一層疑問。這層疑問不解,獻督亢之地不足以表示燕國的誠意。」 「嬴政多疑,其實往往無中生有;只要善辯,片言可解。此所以非荊卿你來應付不可。」 「只是這層疑問,嬴政如果面質,恐怕百口莫辯。」 「喔——」太子丹極注意地問,「可是說我潛逃回國的舊事?」 「這有話可辯。」荊軻答道:「思親情切,出於無奈,自有可原。而況我奉使秦國的使命之一,正是為此請罪,嬴政能肯接見,便表示對此事已釋前嫌,決不會當面再提,就算提到,我亦有話可答,不足為慮。」 「那麼是什麼疑問呢?」 「太子可還記得鞠太傅的話?」 「鞠太傅近日多病,在寓休養,不問政事。以前幾乎朝夕過從,談到的大事極多,不知你指的是那一件?」 荊軻心裏奇怪,太子丹難道真個茫然不省!誰說他心思細密?看來心思細密,也只是在瑣屑細微之處,「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見輿薪」,實在不是大器。 一陣感慨過後,重新歸入正題,荊軻不得不明明白白地道破:「嬴政痛恨一個人,如太子之痛恨嬴政,必欲得而甘心……」 「啊!」這下太子丹終於從蔽境中跳出來了:「你是指樊將軍?」 荊軻點點頭答道,「太子早該想到的。」 「是的,是的。我真是愚昧得很!」太子丹緊皺雙眉,不住拿手輕捶前額,不知是在自責,還是為了樊於期成為入秦大計的障礙而感到憂煩。 「既然要修好於秦國,卻又把秦王的死敵奉為上賓。太子,荊軻縱有蘇秦、張儀的辯才,亦不能解釋這個矛盾。」 愁容滿面的太子丹,好久好久才長嘆一聲:「唉!我悔之莫及。不如當初聽從鞠太傅的勸告,設法把樊將軍遣走。今天就不致於如此為難了。」 「追悔無益。請太子拿決斷出來!」 「決斷?」太子丹驚惶失措地問道,「作何決斷?」 荊軻不答。他默默地期待著,期待太子丹自己省悟。而太子丹方寸已亂,只哀懇似地追問著:「荊卿,荊卿!你倒是說呀!我一點主意都沒有。」 荊軻有話,實在不願出口,但事情到了這地步,不說卻又不可。躊躇了好半天,覺得說了話必須有效用,若無效用,不如始終不說的好。 因此,他先聲明一句,作為試探,「如果我是太子,自然會下決斷。這個決斷,言出必行,關係重大,只恐太子不能聽從,何必饒舌?」 「荊卿!這就是你的不是了。」太子大不以為然,「我早說過,你要把你我看作一個人,不管什麼話,出於你口,入於我耳,決無第三個人知道,你不該再有任何顧忌。」 荊軻心想,這是個重大關節,此一關節不打通,一切的計劃都無法進行,說不得只好直言道破了。 於是,他很吃力地說道:「太子知道的,秦國購樊將軍的首級,金千斤,邑萬家。不拿樊將軍的首級去見嬴政,如何見得燕國修好的誠意?」 話未說完,太子丹顏色大變,「這,這怕不行!」他囁嚅著說:「樊將軍窮愁來歸,我怎忍以一己之私,做此不仁不義之事?」 荊軻默然。心裏覺得非常不是味道,明知太子丹不免婦人之仁,決無魄力出此壯士斷腕的決裂手腕,不如不說,偏又忍不住說了出來,倒顯得自己不仁不義似地,這是從何說起? 他是個極深沉的人,心中惱怒,臉上卻看不出來,只是眼觀鼻、鼻觀心,默然不語而已。但太子丹與他相處已有多日,深知就這神情,便是大為不悅的表示,而且他也是一向肯去深體人情的人,將心比心,覺得荊軻的為他設謀,真是到了不避嫌疑,甘冒不韙的程度,如此忠誠,卻討個大大的沒趣,豈但太不公平,更且怕他因此而大大地灰心,從此難望他出盡全力來助他報仇雪恥,這一層關係可是太重大了。抽絲剝繭地想到盡頭,太子丹不由得汗流浹背,惶恐之中,口不擇言,只是伏地頓首,喃喃請罪:「荊卿,荊卿!恕某無狀,寸心左右為難,更無人知。如果荊卿你亦不能體諒,我,我自己就覺得太委屈了!」 這番話聽來有些語無倫次,而荊軻卻完全了解他的本心。太子丹在他面前已毫無保留,忠厚而庸儒,有大志而無大才的本性,都赤裸裸地掏出來擺在他面前了。他相信太子丹在別人面前——包括鞠太傅在內,都不會如此,而獨獨對他不惜以肺腑相見,甚至出以「不能體諒」的怨懟之詞,正見得太子丹早就以為他是唯一相知,而可以倚賴信任的人。這樣看來,他覺得自己對太子丹的用心還不夠真,體諒還不夠深,實在是愧對太子丹披肝瀝膽的一番血誠了。 發覺了自己的錯誤,連帶便想到了他自己該有的做法,太子丹不是個有決斷的人,所以須要有大決斷的事,便根本不必跟他商量,既然他信任如此之專,就不妨獨斷獨行,只要達成他的志願,不負所託,即是無愧於心——事實上也唯有如此,才能不負所託,倘或事事要得他的同意才敢進行,只怕弄到頭來,反倒一事無成。就這一念之間,荊軻的做法完全變了,他一把拉起太子丹,安慰他說:「太子不必自苦。我們從長計議,樊將軍的事,暫且不談。」 「荊卿!」太子丹怯怯地問道:「你真的能體諒我的難處?」 「是的。我體諒得到。」荊軻不由衷地回答:「樊將軍以為太子可以庇護他,才來投奔太子,結果反要拿他的首級去獻給他的仇人,這話怎麼說得出口?」 「對了!」荊軻的話,說到了他心裏,太子丹說得痛快極了,「我就是這個意思。不過——,」他又憂慮地說:「你的話也有道理。萬一嬴政質問到此,該有個叫他滿意的答覆。」 「這慢慢再想,我一定會想得出辦法。太子放心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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