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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八


  「怎不冷?」昭媯又說:「只是穿多了行動不便,而且臃腫難看。」

  「『楚王好細腰,宮人皆餓死』,為了顯得身段苗條,冷也顧不得了,唉,何苦?」

  「你這話,太子也說過。可是,說歸說,大家還是不肯多穿衣服。」

  「喔。」荊軻問道:「看來太子也很體恤你們的?」

  「體恤倒是體恤,不過——」

  「怎麼?」

  昭媯遲疑了一下,仰臉看著荊軻,輕聲說道:「荊先生,我有句話,你可千萬別跟太子說。」

  「好。我不說。」

  「太子這個人,無情得很。」

  這話使得荊軻深為詫異,「何以見得?」他問。

  昭媯看了他一眼,低下頭去,用毫無表情的聲音答道:「你自然不會知道的。有些姊妹們,伺候過太子,事情一過,他馬下就把人丟開了。連別人的名字都記不得。」

  原來如此。荊軻心想,這是太子丹不願留意女色的緣故,未見得就是無情的證據。這話跟昭媯說不明白,而且也不便細說。不過經此一來,他對昭媯的顧忌卻是大大地減少了,姿意調笑,十分放縱——然而也止於調笑而已。

  多少天來積在心頭的壓力,都在昭媯的軟語嬌笑中消失了,夜靜更深,只覺此心湛明輕快,想起入秦的大事,思路特別敏銳,半夜的功夫,一切都策劃停當了。

  於是酣然入夢,直到日中方醒。

  「你睡得好沉!」昭媯一面服侍他盥沐,一面告訴他說:「太子來過兩遍,聽說你還睡著,不讓我喚醒你。」

  「太子還說了些什麼?」

  「說晚上設宴請你。有位客要為你引見。」

  荊軻點點頭,沒有說什麼。吃完午飯,下了章華臺,直到東宮,請見太子丹。

  「想來一宵未睡?」太子丹一見他便不勝關切地說,「起居千萬珍攝。凡事盡可從容籌議,不必過於勞心。」

  「多謝太子關懷。」荊軻笑道:「其實我的心境,倒是從來沒有這麼順適過。」

  太子丹細看了看他的臉色,浮起了極其欣悅的笑容,但是,也不免帶著困惑不解的神氣——他覺得荊軻為人,確是太深沉難測了。

  「聽說太子召宴,還有貴客要見我,不知是何許人?」

  「樊將軍。」

  是樊於期!荊軻心裏有些躊躇,不知要不要相見?

  「樊將軍是條血性漢子,我久已想替你們兩位介紹見面。」太子丹又說,「只以他不喜接見賓客,我怕說出口來,萬一見拒,豈非屈辱了你?難得他自己示意,說希望見你一面,這真是惺惺相惜了。荊卿,你不會叫他,叫我失望吧!」

  聽太子丹這樣措詞,荊軻便真的不想見樊於期,也是說不出口的。何況他本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理由,所以立即答道:「樊將軍在我仰慕已久,極願結識。」

  「我想你也必願結識其人的。今晚就我們三人,別無外客。你可以聽他談談秦國的情形。」

  荊軻不知太子丹與樊於期親近到如何程度?便試探著問道:「我與太子所談的種種,樊將軍亦有所聞否?」

  「不知道,任何人都不知道。」太子丹搖搖頭說:「你我所談,隻字未洩。」

  荊軻很滿意他的答語,「太子得暇否?」他說明來意,「昨夜曾細作籌劃,有數事急須奉陳。」

  「好極了。請隨我來。」

  等太子丹引入密室,荊軻索取有關燕國地域的圖籍。取來以後,一個人研究了好半天,從容收好,跟太子丹相向而坐,開始密商。

  「請問太子,將令我以何種身分入秦?」他問。

  「燕國拜足下為上卿,此是眾目昭彰之事,自然瞞不過秦國。我想,請你為燕國的使者,報聘入秦。」

  「尋常使者,不易得見嬴政。」

  「是的。這一點我很明白。」太子丹點點頭說:「要想一個理由,必定得讓嬴政見你。」

  「不但要讓嬴政見我,而且必得接席傾談;否則,他在殿上,我在殿下,怎得機會下手?」

  「是啊!這一點我很明白。」太子丹皺著眉說,「這得好好研究一下。」

  「我想,嬴政的接見使者,有兩種不同的情況,一種是不得不見;一種是樂予接見。先說不得不見,大國的使者,於禮不得不見;或者有兩國利害一致的大事,須由使者陳告,其勢亦不得不見。」

  「燕國的使者,嬴政無不見之理。」太子丹說:「就秦國而論,別無大國。而且燕秦兩國,已成敵對,利害休戚,根本相反,那裏來的一致?」

  「然則便只有朝『樂予接見』四個字上去下功夫了。」

  荊軻接口說道,「『樂予接見』,則戒心盡泯,易於成事。所以,即使有叫嬴政不得不見的理由,我們也仍舊要使他此心嘉悅,欣然出殿。」

  「對!」太子丹擊膝稱許:「荊卿,你的見解,確是超人一等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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