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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四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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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子丹自然明了他的心思,自覺失言,大為悔恨,但亦不便解釋,只是對樊於期越發恭敬,藉以表示自己仰慕的誠意。 冷眼旁觀的荊軻看在眼裏,心中一動,等入席以後,找個機會,問道,「請教樊將軍,暴秦滅韓破趙,窺燕之意,日漸明顯,為今之計,燕當如何?」 樊於期頹然垂手,低頭答道:「樊某窮愁潦倒,百無一用,不敢與謀大計。一息尚存,所不能釋懷者,只是不知何以報答太子的深恩大義?」 「樊將軍,莫如此說!」太子丹趕緊舉酒相敬,「舉世滔滔,只有你我深知寸心的隱痛,樊將軍,我總算比你的境遇好得多——府上一家老小,盡屬無辜,而都為嬴政所害。這無情無義、狗彘不食的獨夫!」太子丹咬牙切齒地說,「總有一天,我要叫普天下大快人心。你看著——」他嚥一口唾沫,把要說的話,很吃力地忍住了。 荊軻咳嗽一聲,略微示意。樊於期抬眼看了看,離席而起,傴僂著笨重的身軀,直趨荊軻席前,替他斟滿了酒,俯身說道:「荊卿,請盡此爵,樊某有微衷奉陳。」 荊軻並不推辭,道聲「不敢」,舉爵一飲而盡。 樊於期陪飲了一爵,將雙手平放在膝頭,徐徐說道:「樊某託庇於太子之下,與燕國共存亡,同休戚。現在燕國喜得大賢,拜足下為上卿,必有嘉猷良謨,措燕國於盤石之安,該當一賀。」 「荊軻亦如樊將軍一樣,只有一片血誠,上報太子。實在不敢當樊將軍的過獎,只是既有同仇敵愾之心,一切的一切,還請支持。」 「那何消說得?」樊於期又滿引一爵,「請再盡此。樊某有一句肺腑之言,奉陳左右。」 「請指教。」 「樊某日夜所思者,只是如何圖報太子?只恨身如廢物,一籌莫展。因此,任何人凡能有助於燕,有助於太子的,等於為樊某代盡報答之義,即是我的恩人。荊卿,我對足下感謝不盡,欣喜不盡,凡有為燕而可供驅策之處,粉身碎骨,在所不辭。請足下記取此言。」 「是!」荊軻倏然動容,替樊於期斟滿了酒,以極低沉的聲音說:「我為燕國向將軍敬致謝意。」 這句話自是涵著深意,但誰也不知道樊於期曾否加以體味?只看他毫不遲疑地乾了荊軻所敬他的酒。 退回原來的席次,樊於期顯得神情愉快了些。酒的作用使他興奮,他談起他輔助嬴政的弟弟長安君,反抗嬴政的往事,他說嬴政與長安君的性格完全不同,這因為嬴政的父親——呂不韋是個極工心計的,陰謀家,嬴政沒有秦國王家的血統,所以他的稟賦跟長安君沒有一點相像。 太子丹聽著樊於期詬辱嬴政,顯得十分滿足的樣子,但是荊軻並不感到興趣,他所感到興趣的是秦國宮廷中的一切。 因此,找到一個空隙,他問樊於期:「天下之人,莫不欲得嬴政而甘心,他就不怕有人行刺嗎?」 這一問,恰也是太子丹所感到關切的,所以也加了一句:「秦宮可曾發現過刺客?」 「秦宮未曾發現過刺客。」樊於期答道:「那裏護衛極嚴,凡進秦宮,必加搜檢,兇器帶不進去,如何行刺?」 太子丹看了荊軻一眼,荊軻聲色不動,又從容問道:「若是一國的使者,難道秦宮護衛也公然搜檢麼?」 「這自然不致於。不過他國的使者被安置在候館,其中執役的人,皆為秦宮廷特派,使者的一舉一動,皆在嚴密監察之中。至於行李的被祕密檢查,更不消說得。」 「原來如此!」荊軻深深點頭,覺得與樊於期談話,極有用處,但他不願再多問什麼,只表示了極感興趣的神情,鼓勵樊於期再說下去。 「其實,嬴政遲早不得善終,」樊於期又說:「不過,你們看著好了,他不死於外人之手,反會死在他自己的叛臣手裏。」 「何以見得呢?」太子丹極注意地問。 「像我就是一個例子。我是為了維護秦王的正統,伸張大義。另外還有些是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打算。」樊於期冷笑道:「嬴政一心想求萬年不死之藥,殊不知他左右的寵臣,心目中已各有擁立的對象,一旦嬴政遭了天譴,屍骨未寒,鬩牆之禍必作。」 「然則嬴政自己一無所覺麼?」荊軻問。 「他自己並不知道。不過此人生性多疑,他不相信任何人,連他的寵臣蒙嘉在內,所以秦宮朝會,群臣寸鐵不准帶上殿去。」 「噢!」荊軻極注意地問:「侍衛呢?」 「執戟的郎中皆在殿下,非奉詔不得上殿。」 荊軻越發注意了,緊接著又問:「萬一殿上生變,執戟郎中難道也不上殿去救護嗎?」 「是的。」樊於期極肯定地答道:「秦法嚴峻,無絲毫通融的餘地。」 「不錯!」太子丹也點點頭說:「秦國暴虐不仁,民怨沸騰,就是靠嚴刑峻法來維持他的統治的。」 「那麼,」荊軻又問:「詔令如何傳達給執戟郎中呢?」 這一問在樊於期甚難回答,因為他從無此種經驗,想了想答道:「那總不外乎告訴近臣由近臣下殿傳達。」 「由嬴政自己口傳詔令呢?」 「那當然也可以。」樊於期說,「不過殿宇深廣,怕要極大的聲音,才能讓殿前的人聽到。」 「是的,是的。」荊軻喃喃地應聲,心神飛越,彷彿已到了咸陽宮——他的想像極其尖銳靈敏,設想著未來的情況,覺得這是嬴政做法自斃,只要徐夫人的匕首出手,他是必死無疑的了。 於是,他欣然舉爵,怡然入口。樊於期不知他何以高興,而太子丹是明白的——實際上,他的欣悅,猶過於荊軻。 因此,這一夕宴會,賓主盡歡。酒闌人散,樊於期宿在東宮,荊軻回到章華臺,夜深人靜,燈下獨坐,把入秦的大計,又細細籌劃了一遍,想來想去,一切的條件,都合乎理想,唯有對自己的用劍,一點信心都沒有。這樣想著,他盼望重見蓋聶的心,愈益迫切,而要訪蓋聶的蹤跡,又必得依靠宋意,算算日子,宋意應該來了。他預計著宋意在年內趕到,一過了年立即去尋訪蓋聶,這總得兩三個月的功夫,那時徐夫人的匕首也該鑄成了。如果一切順利,明年春暖花開動身,初夏時分,便有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發生——這件大事,將影響列國的安危,重新造成列國之間的均勢,那時史官會大書一筆,「燕王喜二十八年,夏,遣使者衛人荊軻入咸陽,刺秦王政於宮,死之。秦國大亂,列國危而復安。」 這是多麼得意的事,青史標名,勛業千古,大丈夫正該如此。這樣想著,荊軻滿心愉悅地笑了。 但越是志得意滿,他越謹慎小心。一再在心裏告訴自己:好好一件事,不要在細節上疏忽了,弄得全功盡棄。於是他盡量在自己的計劃中挑毛病,同時再一次回憶樊於期的話。樊於期說過,各國的使者被安置在秦國的候館中時,行李都會被祕密搜檢。這樣看來,那把匕首的隱藏,是一絕大的難題。藏在地圖匣中,是否妥當呢? 把匕首捲入督亢的地圖中,是他原定的計劃。此時重新細想,覺得仍舊是個極好的辦法。不過計劃要作一個修正,那地圖匣應該封得極其嚴密,而且要由燕王親自拜送,表示鄭重。這樣,秦國上下,便不會疑心到此,同時封固嚴密,晝夜守護,裝成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,秦國的密諜,本事再大,也無法發現其中的祕密。 然後呢?他繼續往下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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