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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〇


  季子會意了,輕聲招呼昭媯:「迴避!」

  等她們一走,夷姞接下去又說:「譬如入秦之計,在你是下策。你說過,下策你只設謀,不與其事,結果還是脫不了身。」

  「不然。昔之下策,今為上策。」

  「何以故呢?」

  「上策、中策皆不能行,則剩下的一策,便是唯一的上策了!何況——」荊軻覺得上面那一段話說得過於率直,而且語氣中略帶譏諷,近似牢騷,怕傳入太子丹耳中,生出誤會,所以趕緊下了「何況」這個轉語。但應該怎麼接下去?卻一時想不出來,不由得停住了。

  而夷姞卻替他想到了,「『何況』,」她說,「我哥哥的意思,說是要聯繫上策、中策一併而行,那麼這下策,便變成了規模甚大的善策了!」

  「正是、正是!」荊軻很高興地說,「原來公主亦深明底蘊,以後便多一個一起商量的人了。」

  「我不與聞國事。只是跟你談談!」

  「是的。請公主多賜教。」他又接下去補充:「這絕非客氣話,我與太子,不免當局者迷,公主冷眼旁觀,略示一言半語的指點,受益不淺。」

  夷姞很誠懇地點點頭,問道:「咸陽之行,準備得如何了?」

  「一要得人為助,二要特鑄一把匕首。」他把蓋聶和徐夫人都說了,只未提到樊於期。

  「如果一切順利,何時可以入秦?」

  「總在初夏。」

  「喔!」夷姞把酒爵舉了起來,向他致意。

  她的話驟聽矛盾費解,在荊軻卻真個是別有會心,所有的人,從死去的田光到活著的那些在燕國的朋友,無不對他抱著太高的期望,課以太多的責任,這讓他心上像壓著許多鉛塊,沉重得透不過氣來,唯有夷姞的話,是他聞所未聞的,她的話,是把鉛塊從他心上移去,而非增加。

  於是,他有著一股強烈的衝動,這一句話非說出來不可,「荊軻何幸,得識公主!」

  夷姞沒有作答,微微紅了臉,也似乎有些慍色——但雖在明晃晃的燈下,那慍色也被隱沒在羞意和酒意所造成的酡顏中,不易為人覺察。

  「季子!」她喊了一聲。

  季子和昭媯雙雙進屋,齊聲問道:「公主有吩咐?」

  「我飽了!」

  「噢!」作主人的荊軻趕緊接口:「請別室休息。」

  「多謝你!」夷姞又展現了異常動人的微笑:「十年來,我是第一次過了這麼個悠閒自在的生日。」

  他想說:但願她年年如此。話到口邊,不自覺地嚥住了:「年年」?那還有年年?她是有的,他沒有了!這是他一生中最後一個新年。

  一種莫可言喻的恐懼和悲傷,像條毒蛇樣盤踞在他心中;可是他立刻警覺了,挺一挺胸,斷然決然地把他心頭的「毒蛇」,硬驅逐了出去。

  這是不容易的。他想到田光的死,太子丹的許多異乎尋常的寵榮——用那些回憶和感覺來充塞心頭,作為驅逐「毒蛇」的武器,但是,那些都不及夷姞的笑靨有效。

  公主的影子翩然消失了,她的笑靨並沒有消失,清清楚楚地印在荊軻的心頭。

  忽然,在延曦閣前望見圍牆外面,遠遠地來了一隊燈火照耀的行列,他很快想到,那是誰來了?

  「去稟報公主,說太子將到。」對昭媯說了這一句,他匆匆走下假山,到門口去迎接貴賓。

  果然是太子丹。等他一下車,他便迎了上去,首先為他早晨未到東宮朝賀而致歉,同時準備補行申賀的大禮。

  「不必行此俗套!」太子丹一把拉住了荊軻,他的酒喝得很多了,神情特別顯得興奮,「今天一會,可稱盛會,只惜你未在座。」

  荊軻知道那是太子丹招宴他的二十名壯士,心裏立刻聯想到,自遷入荊館,也應該請一請他們,方算是做人的道理,同時也不妨借這機會考察一下,看看除了秦舞陽以外,還有什麼傑出之士,可備入秦副手之選。

  主意打定了,卻未說出來,只請太子丹仍舊上車,到廳上休息。

  「不必,走一走的好!」太子丹問道:「夷姞呢?」

  「公主在延曦閣。」

  「喔!」太子丹笑道:「她最喜愛延曦閣。我第一次看見她,就在那地方。」

  「那是——,」荊軻很謹慎地問道:「那是從邯鄲回來?」

  「是的。夷姞生時,我在趙國,到她六歲,我才回來,十七年囉!」

  因為他聲音中,帶著濃重的感傷的意味,荊軻不願再往下談,所以默然不答。

  到了廳上,夷姞已站著在等候。她原以為立刻會原車回宮,但太子丹決不會一來就走,於是夷姞又留了下來,挨著她哥哥坐下。

  「你這位不速之客如何?」太子丹笑著問她,「可玩得高興?」

  「嗯!」夷姞垂著眼帶著笑,點一點頭說:「跟荊先生談得很對勁。」

  「喔!」太子丹望著荊軻問:「是嗎?」

  「是的。公主的見解超然得很,叫人不勝佩服。」

  「難得之至。你總算也遇見個可以談談的人了。」太子丹對夷姞說了這一句,轉臉又看著荊軻:「我的妹妹,就是你的妹妹,你不妨像我這樣看待她。」

  「不敢!」荊軻略帶些惶恐地回答。

  「我只管他叫荊先生!」夷姞說,揚著臉,帶著些故意不講理的神氣。

  「論學問,你管他叫聲荊先生也不為過。」

  「原就是這樣。」夷姞迅即接口,「我也只是敬仰荊先生的學問。」

  「是的,是的。能讓你敬仰的,可真罕見。」太子丹笑著站了起來,扶了夷姞一把,「該走了!讓荊卿早早休息。」

  荊軻卻真是想留他們兄妹多坐一會,苦於沒有適當的理由,只得恭恭敬敬地把他們送了出來。

  「明日午後,過我一敘如何?」臨上車時,太子丹說。

  「遵命!」荊軻又問,「可還有別的賓客?」

  「沒有。就你我倆,把酒清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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