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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九


  「不好!」荊軻立即提出反對,卻未說明反對的理由,只說:「客房多得很。除了延曦閣,你挑最好的地方供徐夫人下榻。」

  昭媯不便作何爭執,答應一聲,自去準備。荊軻也隨即檢點了衣冠,出廳迎接。

  剛走到廳前,只聽車聲轆轆,沿著甬道駛來三輛雙駕的車子,第一輛是圍車,御者是個高大的青年,荊軻眼尖,看出他就是孟蒼。

  等車一停,荊軻迎上去匆匆招呼一聲,隨即又問,「尊師呢?」

  「在這裏!」車帷一掀,徐夫人露面了。

  荊館的兩名女侍,急步上前,把徐夫人扶了下來。她仰起頭來,歡暢地舒了口氣:「可終究到了地頭了!」然後含笑寒暄:「荊先生,一別三年,不想又得聚會。」

  「是啊!」荊軻就著燈光看了看她的臉色,「夫人清減得多了。這三年——」

  「唉!」就在他略一遲疑之際,徐夫人嘆口氣說:「一言難盡,這裏不是說話之所。」

  「是,是。請進來,先息一息。」

  這時昭媯也趕來了,招呼著徐夫人先去更衣休息。荊軻親自接待孟蒼和另外兩名同行的人——也是有名的冶工,徐夫人聽說燕國要大量鑄造刀劍,特意物色了來的。

  等客人們撣一撣土,洗一洗臉,征塵初卸,庖人已經備好晚膳,荊軻相陪入席。第一天見面,還談不到正事上去,只說些旅途的情形,徐夫人告訴荊軻,他們自井陘東來,折而北上,山路崎嶇難行,經過趙國邊境,還要防備秦兵的盤詰騷擾,所以一路不能按常規歇宿,也因為如此,這一天才錯過了驛宿,深夜相擾,十分不安。

  「那裏的話?」荊軻也有歉意,「倒是我疏忽了!原知夫人就在這幾天要到,我早該派人在邊界迎接。」說著向徐夫人、師弟和那兩名冶工,一一敬了酒。

  等荊軻歸座,徐夫人喊道:「孟蒼,你代我為荊先生進一觴。」

  「是!」孟蒼起身,趨向荊軻席前,敬酒必有一番說詞,他卻是個拙於口才的人,捧著酒倒有些發楞了。

  「荊先生!」徐夫人在一傍說話:「亡國之人,窮無所歸,託庇蔭下,還求多多照應。孟蒼,你說:請荊先生多看顧我們娘兒倆!」

  孟蒼還未開口,荊軻已避席相謝,「夫人的話,我荊某不敢當。我也是亡國之人,寄跡他鄉,只是我敢保證,燕太子禮賢下士,謙恭仁厚,對夫人一定極其尊敬。盡請安心住下,共伸同仇敵愾之志。」

  「是的。『共伸同仇敵愾之志!』」徐夫人說,「不為此,我不會到燕國來。」

  荊軻把這句話默念了兩遍,內心充滿了莊嚴的感覺。嬴政的暴力可以滅掉趙國,但滅不了趙國的民心,匹夫匹婦,不可奪志,像眼前的徐夫人,便是一個例子。在別人看,千里迢迢,她是應聘到燕,來作太子丹的上賓的,而她自己卻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,所以先小心謙卑地打了招呼。但是,這並非為了她自己想覓個清靜的容身之地,安度餘年;她的餘年中還有一番事業,她的已迅速趨於衰老的身軀中,還藏著一顆雄心——報國雪恥的壯志,要找個最適當的環境和機會去實現。這才是她不憚遠行,吃盡辛苦,間關跋涉到燕國來的最大原因。

  由於了解了徐夫人的心情,荊軻對她越發尊重,而且也覺得更易共事,因為他跟她都是國破家亡,托足異地,也都是受太子丹禮聘,來做同一件工作,而尤其要緊的是,他跟她都想打倒嬴政,為天下除害,為國家報仇雪恨。

  於是,他再一次捧觴向徐夫人致敬,「夫人!你我處境、志業、目標,無不相同。」

  語氣沒有完,「無不相同」又如何呢?這就不必說了。徐夫人深深點頭,領悟到荊軻今後,將會拿她當自己人看待,敬為尊長,一到燕國,便獲得如此鄭重有力的保證,得以免除初次接觸陌生環境所必有的恐懼,實在是件大可快慰的事。於是,不善飲的徐夫人欣然浮一大白。

  看看孟蒼和那兩名冶工都已食畢,肅然靜坐,徐夫人便謝了主人,結束宴會。

  第二天上午,太子丹得到荊軻的通知,趕至荊館,把徐夫人、師弟和那兩名冶工接到城內,撥了一所精緻的第宅安置。當晚在東宮設宴接風,略略說了些門面話,徐夫人話風一轉,入於正題。

  「太子,荊先生!」她說:「我在邯鄲,便知太子好客,禮數特重。但我要直言,衰邁老婦,只圖清淨,像這樣的宴會,到此為止,今後請太子不必多禮,即蒙寵召,我亦一定辭謝的。這不是我不識抬舉,只是想留些精力,好為燕國效勞,該當如何,就請此刻見示,來日便可動手。」

  太子丹真想不到徐夫人是這麼一個比鬚眉男子還要爽直明快的人,一時倒楞在那裏,不知如何作答了。

  「恭敬不如從命!」荊軻代太子丹作了回答,「不過夫人有何需要,亦盡請明示,千萬不要存著作客的念頭。」

  「對了!荊卿的話,正是我心裏的意思。」太子丹停了一下又說:「且先寬飲。席散以後,再向夫人請教。」

  徐夫人有數了,鑄造刀劍,整軍經武,關乎國之大計,自然不便在此時此地細談,所以點點頭不再多說。

  席散了,孟蒼和兩名冶工,被送回館舍,徐夫人自然要留下來。

  由於荊軻事先已有報告,所以太子丹對徐夫人的態度已有了解,信任她是個可以共機密的人,在密室中他毫無保留地把入咸陽、刺嬴政的計劃,都說給了她聽——不過,荊軻必得找一個深通劍術的人做助手,以及拿樊於期的首級作見秦王的進身之階的話,他卻未說,因為這兩件事都還沒有結果。

  從一開始,徐夫人便意會到在這個驚人的計劃中,她是關係極重的一個人,所以對太子丹的說明,始終保持著高度的注意。但等細心聽完,她轉臉向荊軻看了一眼,卻是沉思不語。顯然的,她的神情表示她對這個計劃,並不完全滿意。

  「夫人!」荊軻想起有句話必須先告訴她:「凡得與太子在此室論事的,發言絕無顧忌。」

  徐夫人抬頭四顧,但見屋宇深沉,牆垣高大,恍然領悟,這是太子丹的一個關防極其嚴密的處理機要大事的地方,既有資格到此,自然便是太子丹的心腹智囊,凡有陳述,要言無不盡,才是正辦。

  她要講的話,其實並不需顧忌,所以一時不語,只不過覺得計劃中還有毛病,得要先研究一下,現在聽荊軻一說,深感太子丹推重的盛意,不便再保持沉默,「嬴政身不滿五尺,膂力不輸於七尺的壯漢。」她看著荊軻說。

  「是的。我聽人說過。」

  「據我所知,他上朝時所佩的劍,名為『鹿盧』,切玉如泥,不輸於周之『昆吾』、楚之『太阿』、吳之『屬縷』。」

  荊軻和太子丹對她的話,都微感驚愕,他們從未聽說過嬴政有一柄可與「昆吾」、「太阿」、「屬縷」這些名劍相比的「鹿盧」,但是,「這亦不足為患!」荊軻答道:「我不容他有拔劍的機會。」

  「你,荊先生!」徐夫人逼視著他說「可還記得我在邯鄲跟你說過的話?」

  荊軻茫然不解,「初次拜見,領教良多,不知夫人所指的是哪一句話?」

  「關於用劍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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