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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〇


  荊軻被提醒了,「喔,夫人曾說我『非用劍的人』。此所以我當時將所佩的劍,解以奉贈。」他坦然自陳。

  這在太子丹卻是新聞,原來荊軻不善用劍!怪不得他對選擇副手,如此慎重,只不知秦舞陽的劍術,可算不算精通?

 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,只聽徐夫人又開口了,「用匕首不比用劍容易。劍與匕首,原為一物,只不過尺寸不同而已!」

  「是。」荊軻從容答道,「夫人請放心!荊某不才,還有自知之明。用匕首的不是我,是我的副手。」

  「是何許人?」

  「此人夫人必知:蓋聶。」

  一聽這個名字,徐夫人的眉眼都舒展了,點點頭說,「大事必成!」

  荊軻聽她稱許,既高興,又憂愁。高興的是所物色的人,確是對了,但憂愁的是怕茫茫天涯,找不到行蹤飄忽的蓋聶。

  「既如此,明天起造冶爐,挑個吉日,我重開封手為蓋聶製一柄匕首。」

  「多謝夫人!」太子丹說:「我有好幾柄劍,明天送來供夫人挑選,回爐重鑄。」

  「夫人!」荊軻接口,卻有些遲疑,「有句話。不知——」

  徐夫人看他那樣子,便鼓勵他說:「荊先生,你自己說過的:在此論事,不用顧忌。」

  「是的。那我就率直奉陳了:我要一柄淬毒的匕首。」

  徐夫人眉一揚,睜大了眼,彷彿甚感意外似的,考慮了一會,徐徐說道:「自蒙先師傳授,並留下一個淬毒的方子以後,我從未動手淬過毒劍,那個方子也託你轉呈太子了。」

  「方子我謹密保藏,明天就送過來。」

  「這倒不需,我自然記得。不過——」徐夫人終於毅然答應:「好!嬴政暴虐無道,殺人如麻。便讓他嘗嘗毒劍的滋味,亦無不可。只是這柄匕首,留傳後世,落入奸人歹徒手中,為禍必烈,卻甚可慮。唉——,這也說不得了!」

  百工敬業,十分鄭重,尤其是一位鑄造兵器的冶工,封爐以後,重新開手,而且破了本人數十年謹守之戒,淬製一柄毒劍,更是一件極不尋常的事。因此,太子丹與荊軻都由衷地激發了感激之忱。

  但是,他們也都明白,徐夫人這一份合作的至誠,並非完全出於私人的交情,她的肯到燕國來,意味著趙國人民無條件支持任何抗暴反秦的行動,而她的肯親自出手鑄這柄誅殺獨夫的匕首,則是為了蓋聶——唯有蓋聶的劍術,才配得上她的絕藝。

  於是,他們有了同樣的一個想法:蓋聶還在尋訪,能不能如願,並無把握,這一層應該言明在先。兩個人從眼色中取得了默契,由荊軻把遣派宋意和武平分頭去覓蓋聶的經過,向徐夫人大致說了一下,最後加上一句:「只要時間容許,非找到蓋聶不可!」

  原來蓋聶還不知在何處?就算找到了,肯不肯來還成疑問。縱令來了,肯不肯入秦,更不可必。徐夫人這樣一想,倒有些不大對勁了,不過,她的講義氣,重然諾,與堂堂男子漢無異,所以心裏悵惘,事情還是照辦。

  這以下就要談到具體的細節了。太子丹對於保密的警覺特高,徐夫人名聞天下,來到燕國的消息傳了出去,必遭秦國之忌,因此,他早就祕密為她準備了工作的場所,現在要請徐夫人指點,如何起造冶爐,備辦些什麼工具和材料?

  「這得要看鑄一柄什麼樣的匕首?」徐夫人說,「如要淬毒,以用鐵為宜。」

  鐵是出在楚國的最好,太子丹心想,鑄一柄匕首所用的鐵,究竟有限,無論如何可以搜羅得到,便點點頭說:「好,我採辦楚鐵備用。」

  「還要毒藥。」徐夫人慢慢唸道:「磠砂、銀銹、虎藥、斑毛、人中汗,砒霜,革烏、巴霜、斷腸草、狼毒、南星。一共十一味,不知在燕國可能備辦齊全?」

  「請放心!」。太子丹說:「如果燕國沒有,我派專人去祕密採買。」

  「請在五天之中,備辦齊全。」徐夫人說:「我叫孟蒼起造冶爐,五天可以完工——孟蒼跟我學藝,十得七八,鑄鐵劍更有心得,我叫他跟在我身邊。另外兩位的手藝,也都算我們這一行中的佼佼者,太子有用得著他們的地方,便請接收了去。否則,我把他們遣回榆次。」

  當然,太子丹即使用不著那兩名冶工,也不肯傷徐夫人的面子,把他們遣了回去,所以立即表示歡迎。

  事情就這樣談定了。第二天起,分頭去辦,只有荊軻沒事,每天來訪徐夫人閒談,一則討教劍道,再則,也隱隱然有著躲避夷姞的意思在內。

  五天過去,冶爐如期完工,一切應用材料,也都備辦齊全。第二天恰好是個宜於開工的吉日,徐夫人決定動起手來。

  冶爐就設在她的住宅後院。一早,徐夫人就已到場,孟蒼卻比她到得更早,爐上架好了木炭,庭前設下祭品,徐夫人祭神默祝,然後孟蒼也行了禮。就這時,太子丹和荊軻也都來了。

  「開爐大吉,特來道賀。」太子丹說。「太子和荊先生來得正好。」徐夫人一面接待行禮,一面說道:「我要煩兩位作個見證。」

  太子丹和荊軻都不知道做什麼見證,但是不約而同地都欣然應諾。

  於是徐夫人喊道:「孟蒼!」

  「弟子在!」孟蒼恭恭敬敬地答應。

  「今天我要傳你鑄劍淬毒的祕訣……」

  徐夫人剛說了這一句,孟蒼趕緊跪了下來,俯首靜聽。

  「淬毒的劍,號稱『見血封喉』,未免過甚其詞,不過毒劍刺處,破皮見血,一晝夜必死,這話毫無虛假。兵器過於狠毒,有傷天和,且不說落入歹徒手中,為害甚烈;就是心胸狹窄,睚眥之怨必報的人,若是有了一柄毒劍,後果亦不堪設想。因此,先師直到臨終之前數日,才把淬毒的方法傳授給我。這話說來有三十年了。」徐夫人年紀畢竟大了,加以不無激動,一口氣說到這裏,有些氣喘,不能不停下來息一息。

  荊軻看見這情形,趕緊移了一方蓆過來,徐夫人致了謝,卻不肯坐下,緩一緩氣,繼續教誨弟子。

  「三十年來,我未鑄過毒劍,就是怕遺毒世間。此刻為了伸張天下的大義公理,我不能不破三十年來謹守之戒。只是鑄劍不能不靠你,所以淬毒之方,也不能不傳授給你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嗎?」

  「弟子愚昧,求師父明白開示,弟子一定遵行不替。」

  「記得先師傳藝之前,曾經叫我設誓,不得輕鑄毒劍,更不得輕傳淬毒的祕訣,不遵此戒,神人共殛。你跟我多年,我知道你謹慎忠厚,我不要你設誓,只要你當著太子和荊先生答應我兩件事。」

  「是。」孟蒼誠惶誠恐地說,「請師父吩咐,弟子決不敢違背。」

  「你細聽:第一件,淬毒之方,決不再傳授與任何人。第二件,決不因為利誘、脅迫,或者由於一己的恩情,為人淬煉毒劍。」

  「是。」孟蒼毫不遲疑地答應著說:「我孟蒼承恩師傳授祕藝……」

  徐夫人看他這樣子,竟是自動要設誓了,趕緊阻攔他說:「且慢,且慢!孟蒼,你別答應得那麼爽氣,你先想想我的話,做不做得到?」

  「做得到!」

  「你把『脅迫』兩字細想一想!」

  孟蒼為人,唯一的缺點,即在失之於粗率,此刻細想一想,不錯,不傳授別人,不受利誘,不徇私情,主權操在自己手中,都是有把握的,而這「脅迫」兩字,卻大有文章。考慮又考慮,終於下定了決心。

  「師父,你老放心!」他朗然答道:「就是有人拿刀架在我頸上,我也不會替他淬煉毒劍。」

  「太子,荊先生!」徐夫人極欣慰地說:「你們兩位聽見了?」

  「聽見了!」太子丹神情肅穆地說:「賢師弟真是藝近於道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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