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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九


  太子在前,太子夫人和夷姞併肩跟在後面,一起出了東宮內寢,越過一重院落,向西一折,穿過長廊,進了另一重院落,便是太子丹接待重要賓客,商議機密大事的禁地。這裏原是太子丹的書齋,自從成為密室,夷姞還是第一次來,一進門便看見高懸一塊朱紅牌,黑漆大書「無禁」二字,那塊朱漆木牌,看去簇新,估量著還是剛掛上去的。

  雖說「無禁」,引導的隨從卻大部分都停住了腳步,只極少數的親信,包括太子夫人貼身的侍女夏姒在內,才跟了進去。

  就這時,荊軻已迎了出來,先向太子丹夫婦行了禮,然後用很響亮的聲音喊一聲:「公主!」接著深深下拜,顯得極其敬重。

  夷姞心裏很得意,她有心要在兄嫂面前顯露一下,微偏著身子,含笑下視,坦然不辭地接受了荊軻的敬禮。等他抬起頭來,她才以親切中不失莊嚴的聲音答道,「荊卿,請少禮!」這是她第一次跟她哥哥一樣,稱荊軻為荊卿。

  緊接著徐夫人也出現了,太子丹為夷姞引見。徐夫人固然盡禮不缺;夷姞也不敢以對荊軻的態度對她,相向對拜;極為客氣。

  進入室內,又有一番揖讓,太子丹大聲說:「到此『無禁』,不獨言無禁忌,亦無尊卑之別,只有賓主男女之分。」他一指東面首席:「夫人,請坐這裏。」

  徐夫人看一看陳設的席位,東面三席,西面兩席,聽太子的意思,顯然的,東面以她為首,依次是太子夫人和公主。她是個極伉爽的人,既然太子早有安排,原不必再作無謂的推讓,但是,她仍願退居次席,因為,她希望跟夷姞親近。當她把這層意思說了出來,太子夫人還思客氣,太子丹搶先開了口:「好!任從尊便。」

  於是,徐夫人喜孜孜的拉著夷姞一起坐下,她的上首是太子夫人。西面,自然是荊軻為首,太子丹居次。賓主男女五人,相向而坐,荊軻和夷姞的席次隔得最遠。這是不是有意的安排呢?夷姞心中一動,但隨即覺得自己太多疑了;順理成章的事,不該去設想它別有作用。

  「公主真是絕色!」徐夫人對太子夫人說,接著把臉轉了過來,微含著笑,略蹙著眉,定眼打量夷姞,就彷彿她在欣賞一柄名劍似地。

  夷姞害羞了,把視線避了開去,眼風掃過,清清楚楚地看到荊軻臉上是極其欣慰和感謝的神氣。怎會有感謝的表示呢?夷姞立刻明白了,是感謝徐夫人對她的稱讚。

  這一轉念,她心裏比聽到徐夫人對她的讚美,更覺得舒坦。

  「公主今年貴庚?」她又聽得徐夫人在問,怕是在問自己,不答便成失禮,偷眼一覷,徐夫人臉向著另一面,那是在問她嫂嫂,所以她把頭又轉了開去,順便又看了荊軻一眼。

  「二十三了!」太子夫人回答;語氣中帶著些感嘆。

  「二十三?」徐夫人驚訝地,「真看不出來,我只當才二十。」

  「我這妹妹的年齡最難猜。」太子丹接口說了一句。這一插嘴,所有的目光,包括夷姞自己的,都落在他身上——說實在的,連夷姞自己都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。

  「論貌美如花,不像二十三,論智慧過人,不止二十三。但在我心目中,」太子丹拿手比了一下,「一直是嬌憨天真的小妹妹!」說罷,哈哈大笑。

  大家也都笑了。唯獨夷姞的笑,帶著嬌羞,看來更覺得美。

  「這一說,共有四個不同的年齡。」徐夫人執起夷姞的手,笑道:「公主,你自己覺得那一個年齡才是對的?」

  夷姞有些心痛,「我不知道。」她說了這一句,覺得這樣回答,不合禮貌,便很懇切地致謝:「多謝謬讚,但願如你所說,我只是二十歲!」

  「那麼,」荊軻舉爵過頂,「願公主長保青春!」

  太子丹和太子夫人都很欣賞荊軻的這個舉動,因為他們都看出來,夷姞有些自傷遲暮,話中不免牢騷,能有荊軻的祝飲來打個岔,把她的不快揭了過去,是件很好的事,所以都欣然飲了酒。

  「謝謝!」夷姞向身旁的徐夫人說了這兩個字,隨即把視線投向荊軻,大大方方地看著他,也喝了一口酒。

  「聽說公主的琴,燕國無雙。可惜我只懂刀劍,不解音律。」徐夫人說。

  提起刀劍,夷姞突然覺得異常關切——關切的是為荊軻所鑄的那柄匕首。於是夷姞悄悄說道:「聽說匕首淬毒,不甚順利。夫人,此非兒戲之事,千請慎重。」

  這是雙關的話,一方面關切著徐夫人,提醒她小心處理,不要誤中了毒,另一方面也暗示著這把匕首所關非細,要請她特別注意淬毒的效果,把它製成一刺見血,便追魂奪魄的利器。

  徐夫人只意會前一層的意思,立即含笑致謝:「多謝公主關愛。此刻已無礙了!太子賜介的侍醫,確是此道國手,精通藥性,只不過加減了一兩味藥,那中人暈眩的毒氣就消除了。」

  「可是藥性呢?」夷姞緊接著問,「會不會把匕首淬毒的效用也減弱了?」

  「絲毫不減。這,」徐夫人想了一下才說:「將來可以試驗的。」

  「用什麼來試驗?」夷姞好奇地問:「用獄中的死囚?」

  「那要看荊先生的意思。」

  「最好不要用人來試!」

  「是的。我也這麼想。」徐夫人說,「照理推測,用人猿作試驗,也是一樣的。」

  「對!我來跟他說。」

  徐夫人一時不能明白,「他」是誰?想一想自己說過一句話:「要看荊先生的意思」,則此一「他」,自是指荊軻了。公主用此熟不拘禮的稱呼,以此親如家人的語氣來指荊軻,可真是耐人尋味的事。

  因此,徐夫人口中不斷在與夷姞閒談,眼風卻老是關顧著她跟荊軻。很快地,憑她熟諳世途的一雙老眼,已看透了這燕國的公主與燕國的上卿之間,有千縷萬端的情絲約束著。

  這使得她深感興趣,看夷姞對自己的印象不壞,或許肯說幾句知心話,倒不妨找個機會問問她。於是,她不加深思地提出要求:「公主,我雖不解音律,卻很想聽一聽公主的琴。能許我一聆妙奏否?」

  太子夫婦和荊軻都覺得徐夫人這個請求,提得冒昧。夷姞對她的琴藝,自視極高,何況徐夫人又自言不解音律,就更不足以作出請求了。他們都怕夷姞率直拒絕,掃了徐夫人的面子,所以都緊張地注視著她。

  想不到夷姞居然一口答應,而且措詞極其謙虛:「遵命。請你定個日子,讓我好好向你請教。」

  「不敢當,不敢當。」徐夫人說:「隨便那一天,看公主高興,賞我個信。」

  「啊!」夷姞突然眼睛發亮,十分欣悅地說:「我有個好主意,荊館新修一座水榭,那是聽琴的好地方。」說著,視線便落在荊軻臉上。

  「真是個好主意!」荊軻接口,環目看了看在座的人,「我作個東道主。奉屈太子,夫人、徐夫人盡一日之歡。」

  「好,好!」太子丹立即表示欣然贊同之意,「那一天呢?」

  「要月明之夜才好。」夷姞代荊軻回答。

  「後天就是望日。」荊軻向緊對面的太子夫人俯首說道:「敬迓魚軒!」

  「多謝荊先生。」太子夫人轉臉向徐夫人徵詢意見,

  「午後,一起去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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