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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二


  荊軻有些迷糊了!看她含著笑,眉眼口角,竟略有輕佻的神氣,莫非在開玩笑?轉念一想,此是何等之事,豈可以開得玩笑?於是荊軻震驚得手足無措。

  「公主……!」

  「夷姞!」夷姞大聲糾正他的稱呼。

  「不!我還是該用尊稱。公主,此事不可兒戲!」

  「什麼?兒戲!」夷姞的語聲,竟似盛怒,但隨即換了平靜的聲音,並且致歉:「喔,我錯了,我不該用這樣的態度跟你說話。你聽我說,我早就細想過於,你的拒絕,在我意料之中,你的拒絕的理由,我也完全明白,我再告訴你,我們的婚姻,多半不能得我哥哥、嫂嫂的同意,自然也不會有盛大的儀式,這些我都想過了,想得很透澈。那一切我都不在乎,除卻荊某,我不能嫁任何人。我志已決,你最好不要跟我爭辯,那是徒勞無功。」

  荊軻被她攪得六神無主,茫然地看著她,好久才說了句:「公主,我萬萬不能從命!」

  「哼,」夷姞微微冷笑,「你嘴裏這麼說,心裏不是這麼想。」

  「出於至誠,心口如一。」

  「你心裏也不敢麼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只怕不是。」夷姞的詞鋒極其犀利,「不是不敢,是不忍。」

  一句話說到荊軻心底深處,他失卻了爭辯的能力,只不斷地搓著手,唉聲嘆氣,真有天大的煩惱和焦急。

  「我是不受憐的!軻,你可曾想到,你的不忍之心,傷我的自尊,對我是侮辱。」

  「公主,我決不是這意思。」荊軻萬分惶恐地分辯,「你知道我不是這意思,偏說我侮辱,那,那太屈心了。」

  「那麼,你是什麼意思呢?」

  「我純出於一片敬愛之心。只望公主婚姻美滿。」

  「好,那麼我告訴你,」夷姞搶著說道:「我再不會有美滿的婚姻!」

  「何出此言?」荊軻失驚地問。

  「哼!」夷姞一半真的生氣,一半也是故意走偏鋒要激他一激,所以大聲冷笑著說:「舉世滔滔,沒有一個人叫我看得上眼的,難得有一個,偏偏人家又看不起我。請問:又那裏來的美滿婚姻?」

  「公主,公主!」荊軻俯伏在地,囁嚅著說,「你這番責備,叫我置身無地。」

  夷姞不響,在等他的下文,而荊軻思緒如潮,大起大落,明知得要有句適當的話來表示態度,卻是想來想去,總覺得不能鬆口,因而形成了異常難堪的沉默。就這時,有個第三者的聲音出現了。

  「荊先生!」那一聲喊,聲音極大,不但荊軻,連夷姞都嚇得心跳了。

  兩人同時轉臉去看,是季子伏在門口,她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紅,是氣得不得了的樣子。

  「荊先生,你也太矯情了!」季子是訓斥的聲音,「公主替你都想到了,你就不替公主想一想?以公主如此尊貴的身分,把一顆心都交給你了,女孩兒家什麼難以出口的話,也都跟你說了。你只顧你自己要成全俠義的名聲,彷彿娶了公主便是忘恩負義,對不起太子,對不起公主,其實你又何嘗替公主打算過。荊先生,你太不知公主的心,你太辜負,太委屈了公主對你的情意!」

  季子的話說得太急,心亂如麻的荊軻,無法聽得真切,而夷姞卻是把每一個字都貫入耳中,印入心頭,覺得句句如出肺腑,因而想到,連像外人的季子都已看出她是如何委屈,豈有親身領受深情,口口聲聲如何敬愛的荊軻,不知道以她那樣嬌貴的性格身分,今天是怎樣委屈著自己來吐露這一番真情的?

  這樣一想,夷姞才真的覺得委屈了。心頭如澆了一杯熱酢,淚水立即湧滿了眼眶,她感到不好,正想把頭轉了過去,不讓荊軻看見,但已不容她如此做了。一陣抽噎,像要閉氣似地,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

  這一哭如山崩堤坍,竟不知從那裏來的如許淚水?把個荊軻,難受得生不如死,只不斷地喚著:「公主,公主!」

  但是,夷姞雖在哀哀痛哭,卻仍關顧著荊軻。他那焦急煩憂,萬分無可奈何的神情,叫她又氣惱,又心痛,只是她收不住眼淚,也想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勸他,安慰他,只好不住抬一抬模糊的淚眼,偷覷一覷他。

  一次兩次不覺得,看到第三遍,叫季子明白了。唉!她在心裏嘆口氣,女人不能癡心,一癡了心,無藥可救。現在什麼事都不必談,要緊的是無論如何得逼出荊軻一句話來。於是,她說:「荊先生,到底怎麼樣?你倒是開一開金口嘛!」

  「事到如今,還有我的話嗎?」荊軻雙手一擺,作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:「公主說什麼,便是什麼!」

  一聽他開口,夷姞強自抑制著,閉一閉氣,暫收哭聲,仔細聽著,這一聽,大為不滿,卻不好意思出聲辯駁,但又怕季子說錯了話,越添委屈,所以只恨恨地一扭頭,哭得更兇了。

  這一哭是個信號。季子原也不滿荊軻的回答,一看夷姞這樣子,放心大膽地說了,「荊先生!」她把臉沉了下來,「聽你的話,莫非以為公主逼婚麼?」

  這「逼婚」二字太刺耳了!荊軻如夢方醒似地跌腳自責,「唉,我怎會說出這種荒唐透頂的話來!」說到這裏,話有些接不下去了,但又決不能不說,一急,急出一條計來,站起身,窘笑著向季子兜頭一揖:「多謝指點,感激不盡。」說著,又努一努嘴,使個眼色。

  這是暗示季子避開的意思。她自然懂得,故意撇一撇嘴,帶著嘲笑轉身而去。

  「季子!」夷姞終於開口了,「別走!」

  「我不走!」季子回頭笑道:「我還在荊館。在橋那一頭,只請荊先生大聲一喊,我就過來。」

  於是季子走了。橋上的腳步聲,不止一個人;荊軻和夷姞都在心裏感激季子——她把所有的下人都帶走了,好讓他們無所顧忌地說話。

  荊軻定一定神;咬一咬牙,橫一橫心接受了夷姞所說的「天意的安排」。一轉念間,蔽境大開,煩惱盡去,於是心底的喜悅,如子夜潮生,一波接著一波,湧現得叫人應接不暇。

  「夷姞!」他情不自禁地喊出這一聲,膝行而前,直到她身傍凝視著。

  那聲音在他自己,在她,都是陌生的,尤其是夷姞,剛才自託終身,可以侃侃而談,此刻卻羞得抬不起頭來,「夷姞,夷姞,」她默憶著他的聲音,內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感覺。

  「真是何苦?」荊軻自嘲似地說:「害你大哭一場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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