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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七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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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裏裏外外,弄得燈燭輝煌,荊軻才走進來向夷姞行著禮說,「不知道公主在這裏。不然,我早就回來了。」 「你們在較射?」 「是的。公主何從得知?」 夷姞笑笑不響。荊軻也沒有說話,抬起眼慢慢地看著四周的陳設,臉上顯現了驚喜的神色。 夷姞的心已經在跳躍了!她期待著有一番讚許的話聽到。而荊軻卻遲遲不開口,並且緩步走向另外的屋子,這自然也是去細看布置——夷姞真想站起來跟了去,為他一一指點,她在那些裝飾上所附著的靈心慧思,博得他的歡愉一笑,可是,她畢竟有她的一份矜持,所以終於還是很沉著地坐著。 好久,荊軻才重又出現。他站在那間方廳的正中,忽然若有所失似地。在燁燁燈火照耀之下,他臉上的表情為她看得很清楚,心頭像被什麼重物撞了一下,既驚且痛,還有更多的惶惑。 荊軻慢慢坐下來了,兩手按著膝頭,正對著夷姞,然後把頭垂了下來,兩行眼淚,滾滾而下。 夷姞大驚!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涕泗滂沱。那樣一個據說從不把喜怒哀樂擺在臉上的強人,在她面前卻一再地顯得如此軟弱,這越發激起了她的憐愛。此一刻,她真的忘掉了她的公主的身分了,也無視於那些女侍的灼灼的目光,身子往上一起,踩著碎步急急趕到荊軻身邊,一扶他的肩,半脆半坐地緊靠著他。 所有的女侍,包括季子在內,都悄悄地退出去了。夷姞沒有發覺,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荊軻的臉上,但不管她如何用心搜索,也不能從他臉上找出他所以這樣哀痛的原因。 「荊卿!」她顫聲叫著,覺得喉頭哽塞,鼻子發酸,自己也要哭了。 荊軻把頭避了開去,熱淚仍舊無聲地流著,眼圈都已發紅了。 「為什麼,為什麼?」她不住搖撼著他的肩頭,「你這樣子,叫人心裏惶惶地,彷彿大禍臨頭了。」 「公主!」荊軻拭一拭婆娑的淚眼,垂著頭說:「天地無情,人世淒涼。」 這一下把夷姞楞住了。她不知道他怎會想出這麼句話,更不明白他這句話意何所指?想一想,依舊茫然不解;所能了解的是,他有感觸,他需要安慰。 於是,她從袖中取出一方自用的羅巾,輕輕地為他拭去淚痕。那方羅巾帶著粉香和她的體溫,荊軻心頭一震,慌慌張張地避了開去。 「不敢當!」他頓首相謝。 這樣子反使夷姞有些發窘。但是她立刻意識到,這是情感上的一重關,必須打破這一重關頭,才能消除距離,因此,她鼓一鼓勇氣說:「你過來!」 「是!」荊軻膝行而前,距她一尺之地。 「抬頭看著我!」 荊軻略一遲疑,抬眼正視。 「把手放隨便些!」 這叫荊軻莫名其妙了!「公主——?」他喊了這一聲,依然正襟危坐。 「你為什麼不能拿對待昭媯或者季子的態度對我?」夷姞怨懟地質問。 荊軻懂了她的意思,但仍不能不以禮自持,「因為你是公主。」 「但也是女人!」 說著,她把一隻手伸了出來。荊軻馴順地接過來,合掌握在他的手中,然後拉著坐向窗下。 夷姞的眼中浮現了滿意的神色,就像一個小女孩得到了一樣心愛的玩具那樣。 在片刻溫馨的沉默之後,她用好奇的語氣問:「到底是什麼事?叫你傷心得那樣子?什麼『天地無情』,什麼『人世淒涼』?叫人摸不著頭腦。」 「多少時候的感觸,今天看了這個地方,又是在你面前,悲從中來,真個忍不住了。」 「把你的感觸說給我聽!」她命令式地,「不要怕,我會分擔你的悲傷。」 「知我者唯有公主!」荊軻不自覺地又有些激動了,「我在想,我的感觸只有公主能了解,所以我亦只有說給公主聽。但是,我實在不忍公主來分擔我的悲苦。」 「那是無可奈何之事!一切都是天意的安排,我不但已註定了要分擔你的悲苦,而且——」夷姞忽然換了句話:「你說吧!心裏的悲苦,說出來就消失了。」 「我記得太子初次帶我來看此地,那是一座失修的離宮,從倒坍的牆垣中望進來,一池污水,荒涼不堪;誰曾想到有今天這等華麗的構築,清幽的景緻?」 夷姞心想,就憑這一絲感觸,也值不得痛哭流涕啊!自然,他還有深一層的看法。於是點點頭說:「你管你說下去!」 「今昔之感,不必親歷其境,以此例彼,可以想像得之。遙想當初——也並非隔了多少年,就是公主兒時,這裏雕欄玉砌,閎壯非凡,但也不過十年光景,在我初見此地時,是殘垣敗壁,豈不令人感慨不勝?」 「人世間的興廢,原快得很。而且,那也是過去的事了。」夷姞舉起一隻玉樣白的手,在空中畫過半個圓圈,「你我只記取眼前!」 「正就是記取了眼前,才叫人覺得『天地無情,人世淒涼』!」說著,荊軻黯然地低下頭去,用一種空虛得近乎絕望的聲音自語:「我一死倒是容易,只想到公主,他日重來,對著這裏一片殘荷敗柳,想起今天的珠簾明燈,其情何堪?」 這一番獨白,叫夷姞震動了,原來他那滾滾熱淚,竟是為她而流的!到此刻她才知道,他的用情之深,超過她不知多少倍?而他還只當是自己的感觸,不忍說出來,怕害她傷感。世間竟有這等癡迷的人,若非親歷,令人難信,但她居然親身經歷了!她不相信世間再有一個荊軻,即使再有一個荊軻,未見得再會對一個叫夷姞的女子,說出這一番話來。然則今日的遇合,實是千古無二的奇遇。 「軻!」她真個心滿意足了,仰望著燁燁的燈火,心魂飛越,簡直不知人間何世? 「公主……」 「不要叫我公主,我是你的妻子!」 「啊——?」 「沒有聽清麼,我再說一遍:我是你的妻子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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