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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八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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荊軻把隨身帶來的木盒打開,裏面是一張地圖——督亢的地圖。細絹精繪,再裱在竹篾編成的簾子上面。慢慢打開,圖窮而匕首現,樊於期倏然動容,極快地伸出手來。 「當心!」荊軻大聲警告。 剛剛把手擺在匕首上面的樊於期,立即停止了動作,不解地望著荊軻。 「匕首上有劇毒,破皮見血,必死無疑,所以請將軍當心。」 「喔!」樊於期縮回了手,凝神看著地圖和匕首,徐徐說道,「此兩物作一處放置,殊為不稱。」 「是的。」荊軻微笑著,「天道無常,禍福一瞬,此兩物便是一個例子。」 雖是以話答話,針鋒相對,而樊於期實在茫然不解,於是頓首相請:「樊某此身雖在,生趣索然,神昏思竭,與廢物無異,足下英年俊才,必有以見教,請明示了吧!」 「那就據實奉陳了。荊軻不才,奉太子之命,出使秦國,而中心萬分惶惑,特來就教高明。」 樊於期也極深沉,平靜地問道:「此去使命如何?」 「明為修好,其實另有圖謀。」 「乞道其詳!」 「如果將軍是嬴政,此時已經畢命。嬴政久已垂涎督亢,這一區膏腴之地,披覽全圖,心無旁騖,萬萬不會想到,暗伏殺機,禍起頃刻,圖盡而命亦盡!」說到這裏,荊軻拿起匕首,伸兩指輕輕拂拭,顯得極其得意。 樊於期卻是驚喜激動得虯鬚微張,胸部起伏不已,他那雙昏眊失神的眼,頓時奕奕生光,神采飛動,而終於在眼角中湧現了兩滴淚珠,不知是感激涕零,還是由於喜出望外,或則兩者兼而有之。 「荊卿!」樊於期突然醒悟,該當致謝,整整衣襟,肅然下拜:「樊某得遇足下,實為上蒼的眷顧。使樊某得以報棄國毀家的深仇,皆出足下之賜;使樊某得以報太子垂憐於末路的大恩,亦出足下之賜。所慚恨的是,衰年殘軀,對足下的大德,卻是無從言報了!」 「言重,言重!」荊軻趕緊一把扶起了他,面對面說道:「我只有一層惶惑,須得將軍指點。」 「這才是言重了。請教!」 「只怕嬴政不肯接見,則一切計劃,無非泡影。」 「嗯!」樊於期深深點頭,疑神想了一會說:「依我的看法,嬴政必定接見——一則,足下官居上卿,身分極高,不同於一般的『行人』、使節;再則,燕國以督亢之地相獻,嬴政亦不能不假以詞色。」 「若是他問起一句話,就無辭以解了。」 「那一句話?」 「問起將軍的下落!」 樊於期一驚,頹然坐倒在地,睜大了眼,好久說不出話來。 荊軻不知道他心裏想的是什麼?只眼前這副形相,令人惻然。但事已到此,猶如箭在弦上,不能不發了。 於是,他硬一硬心腸說:「嬴政購將軍的首級,金千斤,邑萬家,而燕國收容將軍,奉為上客,此明明是與秦為敵。雖有督亢地圖,何足以取信於人?」 「不錯,一點不錯!」樊於期朗然相答,同時臉上出現了極堅毅、欣慰的神色,兩手一擄葛衫的袖子,露出枯瘦的手臂,用左手不斷摩挲著右腕,依舊是雄風猶昔,躍躍欲試的勇者的姿態。 荊軻心中又安慰,又淒惶!他知道的,只要他一句話,或者一個暗示,樊於期立刻便會有所動作。這一刻間,可判生死,關係太重大了,他必須作一次最後的考慮,看看此舉是不是必要的? 就在荊軻這思前想後,茫然莫辨善惡是非之際,樊於期卻等不得了,身子往上長了長,再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,以蒼勁沉著的聲音,徐徐說道:「倦鳥知還,葉落歸根,樊某該走了,就此告別吧!」 荊軻的思路一時變得非常遲鈍,看他起身,微笑著又頷首致意,然後轉身走向內室。 他的步履是蹣跚的,但在荊軻眼中,卻是無比的瀟灑從容——他對於養氣功夫,自覺勝人多多;而此時教他又慚愧,又佩服,他在心中承認,比樊於期的火候還差得多。忽然,荊軻驚覺了!我做了什麼事?他慌亂地自問。不管平時千萬遍思量,早已確認此舉為事所必然,勢所必至,而此時卻全盤動搖了。無論如何且先留下他那條命再說!這樣想著,手往地上一捺,趁勢把身子拔了起來,踉踉蹌蹌往內室奔了進去。 已晚了一步了!樊於期正舉劍齊喉——還未容荊軻開口呼喊,只見一陣血光,接著,身子往後倒了下去,腳南頭北,平平正正地躺在地上,喉間熱血,無聲地流瀉著。 門外陽光忽然暗下來了,樹間蟬噪不知如何也停止了,一片洪荒太古般的寂靜,靜得荊軻能聽見自己心底的哭聲。 他沒有敢哭出聲來,任何人的眼淚,此時都不值錢,而且會成為對樊於期的死的褻瀆。於是,他跪了下來,頓首致敬,然後膝行而進,去瞻仰遺容。樊於期的眼睛,安詳地閉著,一臉恬適,彷彿在做一個好夢。 夷姞的話,證明是不錯的!荊軻浮起一陣極短暫的輕鬆的感覺,樊於期求仁得仁,這一死不但無憾,而且是樂於有這樣一個好歸宿。 但是,活著的人卻陡覺仔肩又重!荊軻聯想到田光的死,胸前有著透不過氣的感覺,他咬一咬牙,長長地舒出一口氣,閉上眼,極力把心定了下來。 於是,他想到了與夷姞所約定的計劃;弄清了自己該做些什麼事,站起來走到外面,捲起地圖和匕首,又檢點身上衣服,看看毫無沾染的血跡,才徐步下階,順手把門輕輕掩上。 「荊先生!」 「喔!」荊軻從容地關照那名健僕:「樊將軍在作一通機密文書。託我轉告你們,一時不必進去伺候。」 「是。」 「還要奉煩一事。」 「請吩咐!」 「託你立刻派人,騎一匹快馬到東宮,稟告太子,命駕樊館。此是要公,不可延誤。」 那健僕匆匆到廄中挑了一匹好馬,牽出側門,騰身而上,猛揮一鞭,冒著正午的驕陽,趕進城去。 到了東宮,自有舍人接見,聽說是荊軻的差遣,那東宮舍人不敢延誤,立即進去稟報。 太子夫婦正與夷姞在一起午食——她有些食不下嚥似的,一見東宮舍人的腳步匆遽,索性放下匕箸,大聲問道:「可是樊館有人來?」 東宮舍人一楞,眨著眼答道,「正是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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